玉琳國師傳

 

一.千金小姐  萬金和尚

 

宜興磬山崇恩寺裡上上下下的師父,都在忙著準備歡迎大施主,那就是當朝的王宰相的小姐前來進香。寺中裡裡外外都已灑掃得非常清潔,唯有在大雄寶殿管香火很勤快的年輕香燈師玉琳,今天倒反而懶惰起來了。過去大雄寶殿的中央,都點著輝煌的大燭,玉琳怎麼今天早上把它吹熄了;香爐中一向都在焚燒著檀香,今天怎麼也沒有繚繞的煙氳;蒲團散亂的放著,昨日落下的灰塵還沒有掃除。值日的糾察師來看了好幾次,都用好言勸慰玉琳,勸他把人人都瞻仰參拜的佛殿整理好。然而玉琳是慢吞吞的應著,始終沒有動手去做。大家都曉得玉琳是本寺住持天隱老和尚的第二個也是最得意的高足,看在他師父的面上,糾察師父也就原諒了他年輕人的性情。
  
  玉琳的個性每人都曉得的,他安份守己,見人都是一團和氣,唯有對一些有權勢的人不肯低頭,對於一些名人要到寺院中來,他都是鄙視那忙著歡迎的人。他也曉得今天王宰相小姐要來,大家都忙著打掃環境預備歡迎,正因為別人那麼熱烈的忙,他才格外顯出對於此事的冷漠。不過,玉琳終是一個很好說話的人,後來,違拗不過糾察師父的再三勸請,他已經答應不管他什麼人的來去,只要自己把應盡的責任盡了,因為打掃整理佛殿是他香燈師應負的責任。正在他要拿掃帚掃地的時候,一陣銀鈴似的嬌聲在他面前響起:『我們相府的千金小姐今天來燒香,你這和尚怎麼還不快點把佛殿上整理乾淨?』原來是宰相府裡小姐用的丫鬟翠紅先到了。玉琳看了一眼,沒有理睬她,依舊低著頭慢慢的掃地。『我們的千金小姐要來啦!你快點掃呀!』丫鬟見他這麼慢慢的,不由的著急起來。『什麼是你們的千金小姐!你知道我是一個萬金和尚嗎?』玉琳的這一句話不打緊,可氣壞了這個丫鬟;而且,為了這句話也招來了他人生旅途中不平凡的風波。『和尚!你有多大的膽?你敢侮辱我們宰相府裡的小姐?如果我報告小姐知道,看你有幾個頭?』『哼!』玉琳哼了一下:『你用權勢能嚇倒別人,可不能嚇倒我。什麼宰相府裡的千金小姐,還不是同你一樣的一個黃毛丫頭仗著父親的勢力正如你仗著小姐的勢力一樣的欺人罷了。』『和尚!你是不想要命了?』翠紅氣得杏眼圓睜,不由得不再用大話來威嚇玉琳。『什麼不要命?我又沒犯法,誰敢把我怎麼樣?你們到寺院中來拜佛就好了,為什麼事先要來通知?要知道和尚掃不掃地,是自己的事,犯不著要你們來命令呀!』『但今天要來的是我們的千金小姐,所以能命令你!』
  在這裡掃地的是萬金和尚,所以請你把命令收回去!』玉琳還是不慌不忙的在掃著地。翠紅氣得再沒有話回答了,隨即回到城中要把此事向小姐報告。她在路上跑得氣喘噓噓的,心中越想越氣,想到自從到丞相府裡以來,服侍小姐,蒙小姐看為心腹之人,到什麼地方誰也不敢不敬重自己,自己說一,別人不敢說二,那知今天遇到這個和尚,連我們小姐也敢輕視起來了,如果不告訴小姐,這些和尚欺人欺到宰相府中來,將來他們越是無法無天了。她走在路上這樣想著,好半天她跑回到宰相府,小姐正忙著打扮去燒香呢。『小姐!』丫鬟等小姐打扮好以後,走在路上告訴小姐說:『磬山寺中的和尚太無禮了。』  『你這個鬼丫頭,我不准許你說師父們的不好。』小姐擺出大家閨秀的風度。『有個在佛殿上管香火的和尚說你倚仗老爺的勢……。』『由他說去好了,何必計較這些?』『我說我們的千金小姐馬上來進香,可是他說……』丫鬟停了一下:『我不敢告訴小姐!』『他說什麼呢?』小姐倒不覺好奇起來。『我不敢告訴你!』丫鬟撒嬌似的鼓起了嘴。 『你說,我原諒你!』『他說他是萬金和尚!--十個千金小姐也比不上他一個!』『是嗎?這個和尚有這麼大的口氣嗎?』小姐聽了也懷疑起來:『翠紅!過一會我們到磬山的時候,你把那個和尚指給我看一看。』翠紅想到小姐終會為她出這一口氣,這才笑著跟隨在小姐的轎子後面不開口了。

 
  王小姐和丫鬟翠紅在磬山崇恩寺的佛殿上進了香以後,知客師父請他們到客堂裡去用茶。『不!』小姐回答道:『佛殿上很清淨莊嚴,我們就在這兒玩一會也好。』照過去小姐每次來的習慣,都是拜佛後就往各處遊覽,或客堂中吃茶去。然而,今天的小姐為什麼要在佛殿上多玩一會呢?除了翠紅一人知道外,再沒有人知道或注意到這件事。在小姐的心中也這樣想:「看看翠紅說的那個說大話的和尚,究竟是個什麼樣兒,他怎麼居然敢稱是萬金和尚,如果是一個不三不四的和尚,那麼就可以告訴寺中的住持,請他下次訓誡訓誡這個和尚。」
  
  在翠紅丫鬟心中也有一個打算:「老爺(王宰相)和夫人小姐,都是信仰佛教的,他們常會到寺中進香,傳報消息的就是我,如果這個寺中的和尚瞧不起我的話,堂堂的宰相府還有什麼威風?殺雞儆猴,今天請小姐教訓一下那個說大話的和尚,也可以給別的和尚看看,以後我們在這寺中跑進跑出,還有誰敢不買賬呢!」  
  時間一分一分的過去。小姐等著很不耐煩。然而,玉琳的影兒都沒有出來現一現。小姐把翠紅拉到了旁邊:『你說的那個和尚怎麼沒有見到呢?』『哪知道這時候看不見那個鬼了!』『他究竟是一個做什麼的和尚?』『就是在佛殿上管理香火的!』『你怎麼會知道?』  
  『我見他在佛殿上打掃灰塵。』小姐聽後,心中稍微一盤算,就向知客師父道:『師父!我們要回去了!』『快吃飯了,請在本寺隨便用一點素齋吧!』『不要了,家母招呼早點回去的。』王小姐一邊說著一邊去拿帶來的香燭:『知客師!請你去把這裡的香燈師找來,因為我不能常來貴寺進香,這裡還有一點香燭,我來請香燈師在佛前代我們燒燒。』 『好!好!』知客師父滿口的應承著。小姐把一把一把的香,一對一對的燭都叫翠紅幫著拿出來放在棹上。『玉琳呀!玉琳呀!』知客師父叫著。
  知客師父的聲音劃破了佛殿上的沉靜,但一點反應也沒有;反應的是王小姐的心,她知道他的名字叫做玉琳。  
  『玉琳呀!玉琳呀!』知客師父更放大了喉嚨。  
  玉琳慢慢的從佛殿角落上那個鼓下的小房間走出,垂著頭帶著嚴肅的表情走來。知客師父見他來了,又大著喉嚨說道:『快點呀!王小姐有事要吩附你!』翠紅見著了玉琳很快的就指著他,附到小姐的耳朵上輕言輕語的說道:『就是這個和尚!就是這個和尚!』  
  王小姐舉目一看,起初真給愕了一下!是的,玉琳的態度雖是帶著很嚴肅的樣子,但這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了他的秀美和英俊端正的五官,白淨的皮膚,像白玉似的白淨美麗,到底小姐還不失是一個大家閨秀,克制著她那奔放的感情,向玉琳合十以後,盡力裝著沒有事似的。  
  『師父!每天佛殿上要點多少燭呀?』王小姐不好意思的看了一下玉琳。『三斤!』玉琳輕而又簡單的應著。『香呢?』『燒完了就再燒,沒有統計過。』『寺中一共有多少師父呀?』『你問知客師父好了,我不知道。』玉琳指著端坐在旁邊的知客師。『四百二十八名!四百二十八名!』知客師父像背書似的回答。『中央正位的佛像就是我們所信奉的佛教教主釋迦牟尼佛吧?』王小姐還是對著玉琳發問。  
  『知客師父!』玉琳還是希望知客師父回答。  
  『是的!是的!是釋迦牟尼佛!』知客師父說著還用手指了一下。  
  小姐覺得沒有意思問下去了,把香燭交給玉琳後,就真的起身告辭了。翠紅見到小姐要走,翻著白眼,氣鼓著嘴,望望小姐,小姐只微笑著裝不知道,知客師父不免嘴上恭維客氣的挽留一番,見小姐一定要走,只得把她送出山門。
  
  路上小姐坐在轎子中有翠紅丫鬟陪著,一句話也沒有說。她的心中,完全給一個人的影子佔住了。翠紅的心中怪小姐沒有責罵磬山崇恩寺佛殿上的香燈玉琳,使自己一口怨氣出不了。回到家中稟過母親以後,小姐就懶洋洋地睡到床上去了。『小姐!你累了!』翠紅倒了一杯茶給小姐。『我好像感到困倦得很!』『那麼,我的千金小姐呀!你就多休息休息罷!』小姐閉上了眼睛沒有回聲。『可恨世界上還有一個萬金和尚,把我們千金小姐的光彩都減去了!』翠紅像自語似的,又像特意說來氣氣小姐的。  
  『人家有什麼不能稱萬金和尚?』小姐忽然一個翻身,坐了起來。  
  玉琳秀美的面孔,溫文沉靜的風度,深深的印在小姐的心上。
  『當然不能囉,我們的小姐也不過只稱千金,一個和尚怎麼能稱萬金?』翠紅是小姐的丫鬟,她的心中除了王宰相和王夫人外,就只有一個小姐。『你說的話不錯,別個和尚或許不能稱萬金,我看我們剛才見的那位香燈師,不說是萬金和尚,就是億金和尚他也能稱啊!』  
  『那個和尚,人倒是長得怪漂亮的,就是脾氣和架子太大了。』  
  翠紅此時也懂得了小姐的幾分心意,但也還不完全認為自己起初的行為是無理的。『你這個鬼丫頭,師父們那裡應該向你低聲下氣!』  
  『好了!好了!我的千金小姐呀!我不敢說了。』做丫鬟的是最懂得迎合主人意思的,翠紅看出了小姐的心思後,也就改變了口吻:『是的,那個師父的口氣不凡,他一定是很有學問,你看他長得那麼漂亮的面孔,斯文的態度,就讓他做個萬金和尚吧!』小姐一個轉身,嫣然一笑,臉往著床裡去了。  
  王小姐不是現在所謂新時代的女性,不懂得時下先要什麼交往而後才開始戀愛,她是一個舊時代舊社會的宦門小姐,拿「一見鐘情」這句話,最好來形容她見了玉琳以後的心理。  
  王小姐從此以後,飯食漸漸減少了,睡眠也漸漸減少了,身體也漸漸的消瘦了。原來王小姐害起心病來了。  
  王小姐在床上,在迷糊的夢中,常常做著一個夢,夢中恍惚記起了二十年前自己和玉琳的一段前身的往事。

 

二.十不全的書記師

 

這是二十年或者三十年前的前生的往事了--  
  玉琳還是做的一個和尚,在一個寺院裡當書記師。 王小姐還是一個富貴人家的小姐,全家都是極虔誠的佛教信徒。她的父親不幸去世的時候,她的母親在一個寺院中做著七天水陸道場,以仗佛力超薦她的父親,離地獄之苦而得生西方極樂世界。她隨著母親到那個做水陸道場的寺院中去。她和母親走到那個寺院的門口,金碧輝煌的寺院殿宇,山門口的兩個石獅子莊嚴雄偉,山門旁都貼滿了水陸道場的榜文。『媽!這個榜文上的字寫得真好!』她是一個最愛詩文書畫的小姐,跟父親學會了作詩,又能寫得一手好字。今天意外的在這榜文上見到這筆好字,不覺流露出喜愛的心來。『孩子!你的字寫得也很好了。』媽媽是最疼愛她的。  
  『不!媽!我的字那裡及得這上面的字好呀。』她說著又向她母親指了指榜文上的字。『那你以後再多練習練習就好了。』『我把這個字描一個模印下來,拿回去模仿著寫。』『不要這樣麻煩!』她的母親道:『我們去請問住持大和尚,看是那位師父寫的字,請他再寫一張給我們帶回去也就好了。』『好!好!』她喜歡得拿起媽媽的手:『媽!你真疼愛你的女兒,你想的辦法真好!』她們向住持說過了以後,不到半天,住持就命令他寺中的書記師又寫了一張水陸榜文上的字送來了。寫來的字和榜文上的字一模一樣,她得了這張字以後,像得到了什麼寶貝似的,老是指著字向媽媽讚美字的這一筆有力啦!那一筆有神啦!母親並不太懂字的好壞,只是順著女兒的意思點點頭。
  
  她看這個字越看越不忍釋手,她從欣賞著字,不覺開始想起寫這個字的人。她起初心中胡亂的猜想:「寫這個字的人一定是一位能幹的師父,這位師父怕有四五十歲了,不然寫不出這樣一筆好字。我既然得到了他的字,還不知道他的人是一個什麼模樣兒,豈不遺憾?然而我又是一個姑娘人家,又怎麼好意思啟口要見見這位師父呀?」她為了這個問題盤算在她的心中已有一兩天,後來她終於想出一個辦法,她想:「我要見這位師父也並不難,我只要能有一個機會見到他們全寺的師父一次。那位寫字的師傅也就可以見到了。我可以向母親講,我們應該給師父們結結緣,每人送給他們一兩銀子,要他們每個人親身來領取,那末我不是就可以見著這位寫字的師父了嗎?」她正覺得容易的時候,又慨嘆了起來:「啊!不行!不行!寫字的師父又不曉得他叫什麼名字,什麼樣兒,這麼多的師父們來領錢,我曉得那一位是寫這個字的師父呀?」……「啊!有了!有了!」她又歡喜起來:「我可以先拿出一張紙來,宣布誰來拿錢的人都請他寫上名字,只要他一寫字,我還怕認不出來嗎?」
  
  消息就這樣的傳遍了這個寺院,齋主家的夫人小姐「見相結緣」,全寺無論老少師父,只要每人簽上一個名字,就可領取一兩銀子。全寺的大眾師父都來簽了名字把一兩銀子領去,但小姐就沒有見到一個人的名字是寫得如榜文上的字好,她滿心都是疑雲,怎麼就沒有看到這位師父呀?『你們寺中還有什麼師父沒有來領錢呀?』她向著計算名字的一位住持的侍者問道。『只有一位會寫好字的書記師父沒有來!』侍者無心的回答。『你去請他來拿錢吧!我們快有別的事了!』  
  她心中暗暗的著急,又暗暗的歡喜,原來就是他沒有來! 
  一會兒,侍者回來說道:『小姐!書記師父不肯來,他要我來替他代領這兩銀子。』『那怎麼行呢?要他來簽個名字呀!』她一邊看著侍者,一邊心中著急,正是要見一見他的,怎麼就是他不肯來呢?
  
  『我們的書記師父一向就不大出他的寮房,更不肯接見不認識的客人,我想還是不要勉強他吧!』『大家都親自來領取的,他一個人是不能不來的,你去再轉告他,他如果來了我可把雙份銀子給他。』小姐不是一位這樣為難人的人,無如她的目的就是為要見這位書記師。侍者又把小姐的意思傳給書記師。書記師為什麼不肯去簽個名字領銀子呢?他實在也有其不得已的苦衷。原來他聽說銀子是小姐親自發放,而自己的這副容貌,實在不能見得人家的小姐,頭上既然是癩子,臉上又是麻子,嘴長得歪歪的,幾顆長牙齒露在口外面,鼻孔已經低得看不出,眼睛凹得成了兩條細縫兒,人家都知道自己是一個十不全的人,這怎麼能去見人家小姐呢?他雖打好了主意不去見她,無如那位侍者又來說小姐非要他親自去不可,同時,雙份兒的二兩銀子也在誘惑他。他終於鼓著勇氣來了。
  
  她見到他慢慢的走來,那知不見倒也罷了,這一見嚇得小姐差點兒就魂飛天外,在小姐的眼中,明明像是見到的夜叉羅剎鬼的樣子,那裡是像人呢?嚇得她放下了一切就不顧命的叫喊和奔跑。很多人都圍攏了來,小姐方才驚魂稍定,有的人在安慰小姐,有的人都在責罵書記師:『你嚇壞了人家小姐怎麼辦?沒有去用鏡子照照尊容,出來現什麼醜啊!』『見到錢什麼都不顧了!』『你把我們寺中的架子都倒光了!』你一句,他一句,大家都罵他,像針似的譏嘲,這是多麼刺傷著他的心!他遭了這場羞辱後,再也沒有勇氣活下去,他雖是醜陋,可是那一顆自尊心和別人也是一樣。因此,他生起一個愚痴的念頭,以為自殺是消滅羞辱的最好方法。
  
  當他正在深夜要上吊的時候,住持和尚出現在他的旁邊,解開了剛扣好了的繩子:『書記師!你的這種舉動做得就太想不開。人生長得美醜,都是與前世離不了關係的。好比一個人過去常用香花供佛,常讚美他人,今生就可能得到相好莊嚴;反之,不在佛菩薩座前求功德,而又一味的譏謗他人,來生就會得到醜陋的果報。你不要難過,這都是你前生的業力所感招的。你要想離開醜陋,求得美貌,自殺是不能解決這個問題。』
  
  住持和尚的法語,像午夜的鐘聲,驚醒了他的迷夢。『和尚!您慈悲的訓示,啟開了我的愚矇,可是,像我這樣醜陋的人,使人見到了都懼怕,都煩惱,我怎麼能讓人為我不安呢?』他一滴一滴的淚水流下來。『學佛就是要能控制自己,使自己不受外面的境界惑動,你應該知道,一個人生在這世情冷暖的人間,所遭受的利、衰、苦、樂、稱、譏、譭、譽,都是免不了的,不過,那些都是虛幻不實的,放下這一切,才能過到自主安樂的生活。』『和尚的話是對的!』他把臉上的淚水揩了揩:『但我今生這樣醜陋,總不能讓來生還是這樣醜陋?』
  
  『那你可以多多禮拜「藥師琉璃光如來」。此佛有願,誰要恭敬禮拜他,誰就能求得相好圓滿的美貌面容。』他--十不全的書記師--接受了住持和尚的指示,從此日夜虔誠的在佛殿上禮拜藥師琉璃光如來。玉琳的前世便是那個十不全的書記師,因為禮拜藥師佛而求得今生的面同秋月,身如琉璃。王小姐的前身便是那個愛字的小姐,因為她雖然信佛,到處做功德,只是求得人天福報,死了以後,投入宰相府中作了小姐。「你是為了我而蒙受羞辱,而想自殺,你是為了我,拜佛而求得如琉璃光一般的身體,你是一個很可愛很可敬的人,我願意永久的和你在一起!」王小姐的夢後,老是這樣囈語著。她的心目中老是見著身如琉璃面同秋月的玉琳。

 

三.只有一個條件

 

王小姐的嬌容,從此漸漸地憔悴了。她的母親忙著為她請醫服藥,然而始終沒有見效。一向歡樂的宰相府中,近來都在愁雲慘霧籠罩之中。王夫人很快的寫了書信著人火速的請老爺回來。日子像流水似的過去,小姐的病卻加重起來。親戚僕婦們個個都在耽心著:老爺和夫人的膝下,就生了這麼一位千金,假若小姐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話,老爺和夫人不知是如何悲傷。而且小姐是一位最令人敬愛的人,向來大家都受過她不少的恩惠。老爺和夫人的心中,更是焦急異常,怎麼也想不出辦法來,只是打算小姐如果能夠好起來,即使要犧牲什麼,也都情願。然而,小姐得病的原因,大家都還沒有摸得清楚。
  
  後來還是夫人比較聰明,她想到小姐得的病,病得非常的蹊蹺,相府中那一事不如她的意,她既沒有受寒受熱,又沒有誰敢委屈她,怎麼一病就不起來呢?莫不是當中還有什麼隱情嗎?不妨喊翠紅來問問再說。夫人把丫鬟翠紅喊進了自己的房中:『翠紅,我想你是知道小姐得病的原因?』翠紅嚇了一跳,趕快分辯說:『夫人!小姐為什麼得病,做丫鬟的怎麼會知道?』『翠紅!你坐下來!』夫人指著桌邊的一張凳子,慈和的說:『你這孩子到我們相府中來,我和小姐都沒有虧待你,現在眼看著小姐的病重了,你又知道我就這麼一位女兒,如果她有了不幸,你想我還能活下去嗎?』夫人說到這裡,一滴滴的淚水,像雨點似的落在身上。
  
  『夫人!你不要這樣傷心,我想小姐是會好的!』翠紅的眼淚也流了下來。『天下的名醫都請了,小姐是為什麼得病,得的什麼病,至今都不知道,怎麼能說她會好呢?』夫人傷心得都要哭出聲來了。  
  『我想小姐得病的原因是……』翠紅想想又不敢說。 『你說呀!翠紅!』『希望夫人不要責怪小姐才好!』『翠紅!只要她的病能夠好,還有什麼要責怪她的呢?』『那麼,以丫鬟猜測小姐的病是因為見了那個萬金和尚……』翠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王夫人。夫人聽後,嘆了一口長長的氣,世間上的情愛,就是如此的害人!夫人最後的決定,為了救自己女兒的生命,還是去探問女兒的意思再說。夫人走進女兒的閨房,坐在女兒的病床旁邊。『兒呀!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夫人按了按女兒的額角,然後又握住了女兒的手。『媽!謝謝你,我怕我是於人世無望了!』小姐失聲的哭泣起來。『孩子!你快不要這樣說,媽媽是最愛你的,只要你說要什麼,媽媽沒有什麼不歡喜的替你做到。』小姐的眼淚更是洶湧的流著,她的一雙白淨而瘦弱的手,緊緊的握住母親,說道:『媽!我知道你是最愛我的,無如你養了我這麼一個不孝的女兒!我沒有什麼要求,我唯有想到媽待我的好處,我要請求媽的原諒,讓我來生報答你。』
  
  『孩子!』王夫人慈和的叫著她心愛的女兒:『媽已知道你病的原因,待爸爸回來商量,媽一定要設法如你的心願。』『你說什麼?媽!』王小姐聽了母親的話後,像是一個晴天的霹靂從頭上打來,全身像火似的在燒著。『好孩子!你不必瞞我,媽已完全知道,剛才翠紅都同我說了,你放心,媽不是外人,做媽的還有不替女兒設想的?』  
  王小姐憔悴而白淨的臉上,透出了片片的紅霞。『我對不起爸爸和媽媽,你們養了我這麼一個沒有女孩兒德性的女兒,玷辱家門,壞好名聲,實在我不配做宰相府中的小姐!』小姐一邊哭著,一邊又說著:『但是,媽!感情是沒有辦法壓制的!』『別的一切都不要去說了,』王夫人安慰著小姐:『媽和爸想這樣商量一下,你又無哥哥弟弟,我們可以設法叫那個和尚還俗,把他招贅在府中!』小姐聽了又羞又喜,頓時身上覺得輕鬆了許多。人生的希望和幸福,又在她腦中現出來。  
  王宰相從朝中請假回來,王夫人就很委婉的把這情形和意見一一的告訴了他,王宰相聽了很不以為然,因為他是懂得佛教的,他想,一位師父出家學道,不是將相做得到的,自古就有「出家乃大丈夫之事,非將相所能為」的話,我們不能鼓勵別人去學道,反而把別人從道中拉出來,這是很罪惡的!『佛法和良心都不能允許我們這樣做!』王宰相堅決的回答夫人。
  
  『難道你就忍心看著女兒病危不救嗎?』王夫人又哭哭啼啼起來,宰相老爺禁不起夫人盡力的慫恿,他終於嘆了一口很長的氣,答應先去和磬山崇恩寺中的住持天隱老和尚--玉琳的師父商量商量。  
  王宰相會見磬山住持天隱和尚以後,把這一段家庭苦衷老實的向天隱和尚陳述,並請住持和尚設法,使他一個和樂的家庭,怎樣才不生出意外的枝節。天隱老和尚聽過了宰相的話,一因宰相的權勢不便得罪,二因他知道玉琳與小姐間宿世有一段孽緣,不妨藉此來試試玉琳的道心,所以回答道:『老僧的意思,佛法是救人的,不是害人的,既然宰相說要救令媛的性命,這是可以方便權宜的去做,但是不知玉琳的意思如何?』『老師父既然肯允諾,我們就可以把玉琳找來談談!』住持派人去把玉琳叫來,指著王宰相向玉琳說道:『這位就是當朝的王宰相,因為他的千金自從見了你一次,卻思念得一病不起,這個病是由於你而起的,所以宰相和我商量以後,還是要你前去醫治一下……』
  
  『師父!不能!不能!』玉琳嚇得非常驚慌,趕快打斷了師父的話:『徒弟不懂醫術,從來亦未學過醫術,那裡能夠替人治病!』玉琳的話,聽得他的師父和王宰相心中都暗暗的笑了起來。『宰相的意思,並不是要你前去按脈開方子,他是想要你招贅在他的府中!』師父賜了凳子叫玉琳在身旁坐下來。玉琳這時候已經明白是一回什麼事。王宰相見了玉琳清秀的面孔,儒雅的風度,心中也想著,男孩子生得這樣,難怪女兒給他的美貌迷得神魂顛倒,自己能有了這樣一位佳婿,也不算玷辱自己。他很快的向玉琳作自我介紹的說道:『寒舍也稍有薄產,只要允許救小女之命,一切都是本人負責!』
  
  『師父!』玉琳喊著他的師父,又看了看王宰相:『這事太奇怪了,做和尚如果不能守僧戒而去捨戒還俗,這本是佛制所允許的,也不算是什麼可醜的事!可是徒弟自從十九歲時皈投佛門以來,已經六年了,至今並未有越軌的行為,我也認不得王相爺的千金。現在若要我去捨戒還俗,當初我又何必要出家?而且人生的生死,以及一切的苦惱,都是由於愛慾所致,徒弟怕在生死愛慾中沉淪,所以割愛辭親,辭別了父母,離開了家鄉,皈依在佛陀的座下,親近師父受教,現在怎麼能叫我拋棄了光明的大道不走,又去走那黑暗的歧途,將來哪一天才能離開了這生死的大海?』王宰相,天隱和尚,聽得都非常的佩服。  
  『師父!』玉琳又再叫了一聲:『你老人家是知道的,徒弟皈依佛門,不是為了求人生短暫的福樂,不是為了過清閒自在的生活。人生是非常難得的,我們不能無謂的葬送了一生,師父也常開示我們,一失人身萬劫難復。我們看看這個世間,一般人都在財色名利中翻滾,他們從來就不想到自己的歸宿究竟怎樣,我請求師父,還是和王相爺從長計議,免得使大家都在三塗中受苦吧!』
  
  『但為了救人的命,佛法也會方便允許的!』王宰相雖然佩服玉琳的僧格,但想到病床上的女兒,想到滿眼含淚的夫人,不得不提出自己的意見。『話雖這樣說,但真這樣做了,佛教的名譽,貴府的家聲,在一般世俗習慣看來,都有損害。個人的問題,最好是不能使大家牽累。』玉琳整了整衣領,每一句話很沉重的吐出來。『好心都有好報的,菩薩救人,是不計世間上譭譽!』王宰相是一個很通達佛理的人。『玉琳!還是允了吧!宰相的話說得也很對!』玉琳的師父天隱和尚又跟上一句。
  
  玉琳的心,不住地在卜卜的跳,很多問題都襲上了他的心頭,他想師父一向是視持戒比生命都重要的,怎麼今天又這樣方便起來?若說怕王宰相的權勢,師父向來就是不畏懼什麼官勢的;愛王宰相金錢,師父有了錢還布施給別人用。難道自己的業障重嗎?難道自己再沒有福氣住在清淨的佛寺中了嗎?『唉!我怎麼招來這樣大的魔難?』玉琳不住的在暗暗的問著自己。『玉琳!』天隱和尚打斷了他翻滾在心中的思潮:『菩薩利他的精神,不是在躲避眾生的,應該隨緣現化而來設法救出眾生,這才是真正菩薩的精神,你怎麼也是小家的氣派?』他師父的法語,忽然提醒了他,他又沉思了一會,身心倒反而安定下來,他胸有成竹而又很自然的說道:『師父既如此說,那麼我有一個要求提出來。』『你說吧?』『只要王小姐能依我的一個條件,我就可以立刻答應,否則,不能救人,反而給人累了。』『容易!容易!』王宰相搶口說道:『請問是什麼條件?只要做得到,沒有不答應的。』『這一個條件很簡單,就是凡一切事情,小姐都要依著我,我要怎樣,他就要跟我怎樣。』玉琳很大方的向王宰相提出了他所謂一個條件!『夫唱婦隨,這是古人明訓,你這個條件是應該的,我可以代小女承認。』『我以為尊重令媛的自由也要緊,還是問問她自己的意思吧!』玉琳這時候說話的態度、口音,就好像是一個飽經世故的中年人。
  
  王宰相也認為玉琳的話很對,連連的點了幾下頭,他很佩服玉琳對事理認識清楚,一點都不含糊,他覺得自己有這麼一位乘龍快婿,女兒有這一位年輕英俊而有見識的丈夫,王家固然是有運氣,女兒終身也是幸福。『老師父還有什麼指教?』王宰相又向天隱和尚問道。  『老僧沒有什麼話說。』『那麼我即刻回去,馬上就差人送回音來,我可以代小女保證,一定會承認這個條件的。』王相爺說罷就起身告辭了。『一定要小姐親口答應。』玉琳在王宰相要走的時候,又加上一句。『當然!當然!』王宰相一點都沒有覺得疑難的樣子。不久,王宰相就差人送回音來,說小姐已經親口承諾了。這個消息,像是一件天大的新聞,很快的就傳遍了全寺,寺中的大眾,淺見的都深深羨慕玉琳,以為他今後榮華富貴,什麼也不用愁了;有著相當修養的又為玉琳非常的惋惜,以為一塊明淨的白玉,從此將要染上了斑點。
  
  玉琳是江蘇毘陵人,他的父親姓楊,他很孝順父母,但一再懇求父母准許他出家,大家都說,一個自願出家的青年,想不到現在又要還俗。但沒有人知道玉琳心中的盤算。

 

四.洞房花燭夜

 

王小姐的病,在知道玉琳允諾了婚姻大事後的沒有幾天也就

了。全相府的人都為婚期忙碌著。婚期逼近了,玉琳去向師父天隱老和尚告辭: 師父!徒弟不是一個證果的聖人,此去不知能否像白玉似的歸真反璞,但向蒙慈訓,當時時記在心頭。關於我負的寺中香燈之職,請師父找人替我代理兩天,兩天後再作決定。現在不知師父還有什麼指示?』玉琳的師父聽懂了他的話以後,點了點頭道:『此去為教爭光,多多珍重!』
  
  玉琳沒有再說什麼,就辭別師父出來。宰相府中派來迎接姑爺的人也到了,玉琳換上了他們帶來的新衣,把兩件破舊的方袍圓領僧衣,疊得很整齊的包起來,並且現出對這套僧衣無限的依戀,宰相府裡來的人,都在暗暗的竊笑玉琳,笑這位新姑爺慳吝得一件破舊的和尚衣還這樣重視,其他珍貴的東西那更不用說了。其實,他們那裡知道玉琳把僧衣視為無價寶呢!玉琳在往宰相府中去的路上,他坐在轎子裡,不住的思潮起伏,他念念都記取著師父臨別的贈言,「為教爭光」,這是多麼重大而神聖的榮耀的事!他心中早就立定了堅決的意志,他想到一個自命為教爭光的人,他是不會為黃金美色所動搖的!
  
  起初,玉琳也曾懊惱一時,自己為自己擔心,他想這件事情不該輕易的承認下來,他也怕自己的年齡太輕,抵擋不住財色的誘惑,假若自己的感情一時不能控制,豈不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了麼?最後還是他為人心切,他想人家小姐雖然愚痴,終是為自己而病了的,除了自己去救她外,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呢?尤其聽了師父最後一句「為教爭光」的話,他更增強了自己的信心!新婚的這一天,王宰相府中到的客人並不多,王宰相是一個很守法很要面子的人,他也懂得招一個和尚做女婿,在情理上是很說不過去的,因此除了通知幾個知己的親戚朋友以外,這件婚事並沒有怎樣的舖張。這一對新夫婦拜好堂後,被送進了洞房,一陣熱鬧以後,賓客也都漸漸的散去。玉琳抬起頭來,看了一看坐在床邊上的小姐,珠光寶氣,小姐打扮得真像天上的一位仙子,你看她那妖艷的身體,嫣然的容貌,玉琳在心裡不覺也暗暗的感嘆道:「甚矣哉!女色之為力大也!」
  
  玉琳稍微把心定了一下,跟著他就又在心中想到:「小姐!你芙蓉似的白面,不過是一個帶肉的骷髏罷了;你美艷的嬌態,不過是一個殺人的利器罷了。」這樣一來,玉琳的心,安靜得如止水一般。玉琳聽到外面一點人聲也沒有了,他想這時應該是到替小姐醫病的時候,他就輕輕的對小姐說道:『小姐!你很有幸福,也很有智慧,你懂得要我來拯救你出離苦海。』『是的,蒙君不棄,我是很感激的!』小姐將頭低下去。『凡事都願意聽我的吩咐嗎?』 『很歡喜、很願意!』『我的一個條件?』『是的,我一定接受!』『那末,很好,我們現在就來開始跑香吧?』『…………………』小姐用懷疑的眼光看了看。『我是說我們現在跑一枝香!』玉琳又加重了語氣,重說了一次。『我不懂什麼叫「跑香」!』『這是修學佛法所行的一個法門,』玉琳很莊重的解釋著:『我們將一枝香點好插在爐中,我們繞著圈子跑,等到香燒完的時候休息,這一方面是運動,一方面也是修行。』『我一向沒有運動過。』小姐皺著眉說。 『這是很好的修行。』玉琳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把香點好。王小姐現出為難的樣子。『我很希望小姐尊重自己的諾言!』王小姐沒有辦法,只得也勉強的站起來。『我走在前面,你走在後面,一切都看著我,一切都依我而行。』紅光滿室的新房,在玉琳的眼中看來,是一個修行最好的禪堂。王小姐的心中,也很佩服丈夫的道心,雖然還俗了,但他並沒有忘記他的修持。
  
  玉琳自己在前面也曾說過,他不是一個離欲證果的聖人,美色當前,那有不動心的呢?你看,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姐走在身後,她氣喘噓噓的,汗珠一滴滴的從臉頰上流下來,陣陣的粉香撲進玉琳的鼻孔,玉琳輕輕的慨嘆以後,他就用智慧的水澆潑心中生起的慾念。他的這一套法寶,就是用假設的觀想來驅除美色的誘惑。他想:所謂美人,不過是一些血肉皮骨穿起一襲漂亮的外衣,等到無常一來,在她的身上見到的只是血和膿,蟲和蛆,這有什麼美麗呢?這有什麼值得愛戀呢?玉琳的理智非常清楚,「為教爭光」四個字像一盞明燈似的照著他的心房,所以一切都能照著計劃進行。夜,靜悄悄的,什麼聲音也沒有,唯有玉琳和王小姐跑香腳步聲驅走了這房中沉靜的空氣。玉琳是一個跑香參禪的能手,他越跑越快,越快越有精神。王小姐跑得慢慢的時候尚能支持,跑得快了她已漸漸的吃不消。但是,一支香沒有跑完,玉琳是不會停下來的,而且玉琳就是想用過分的疲勞使王小姐息下愛情的慾念。王小姐拼命用力的跟在後面跑。
  
  跑的時間一久,小姐頭上本來梳得很整齊的頭髮亂了;插在頭上的鮮花也一朵一朵的掉落在身旁;臉上的胭脂和粉,給汗水流得像爬滿了一條條的蚯蚓;包裹在三寸金蓮上的腳布,也撒開了拖在腳下。玉琳知道小姐是不能再跑了,他在一座穿衣鏡的旁邊招呼王小姐停止下來,王小姐就趁此機會想以她柔弱的嬌軀和萬種媚態依偎進玉琳的懷中。她這時實在需要玉琳給她的溫情與安慰。『不!小姐!你站好!』玉琳用手扶著王小姐將要睡倒的身子。王小姐勉強的支持著站穩了。『你看我長得美不美?』玉琳問。『當然你是太漂亮了!』小姐鼓起了嘴,給玉琳一個嬌嗔。玉琳是一個身如琉璃體的人,跑了香以後,他的兩頰更泛出了紅韻,在小姐的眼中,玉琳美得是天上少地下無的。『小姐!請你來照照這面鏡子!』玉琳指著穿衣鏡。王小姐掉過頭來。『你再看看你自己呢?』

 

『呀!…………』小姐不照鏡子則已,一照鏡子差點兒把她嚇暈了過去,她這時候的面容現在鏡子中的明明像是個瘋人,一個母夜叉,披頭散髮,滿面花紋,她真是萬萬料想不到在新婚的丈夫面前現出這麼一幅難看的樣子。玉琳請王小姐坐在身旁的一張凳子上,對小姐說:『假若以世俗美醜觀念來講的話,像你這樣配不配做我的妻子?假若是一個不認識你的人,不知給你嚇得跑到那兒去了!』王小姐羞慚得低下頭去,她是記不起前世分銀子時曾使玉琳含羞受辱。『小姐!你是因為看我長得很美,所以你願意將終身許配給我,是不是?』王小姐微微的把頭點了點。
  
  『其實,在我呢,正因為自己長得美好而才出家的!』玉琳把帶在頭上的禮帽拿下來摔在桌上,露出他的光頭:『這或許是你不懂的,因為我不要形體上的美,而我要追求生命上永恒的美。因為我們形體上的美,是短暫的,是一時的,唯有生命上永恒的美才是不滅的,長存的。你不要看我今日長得這麼漂亮,數年一過,青春消逝,我也一樣會雞皮鶴髮,老態龍鍾,就是說你小姐吧,又何嘗不是一樣?年輕時,胭脂畫面爭妍,龍麝熏衣競俏,最後還不也是一堆白骨葬在荒郊野外?想到人生生命的無常,我們為什麼要貪取這一時形體上虛假的美貌呢?』王小姐的眼眶中,含滿了淚水,玉琳繼續說:『唉!人生的前程,渺渺茫茫,眾生飄泊在這廣闊的苦海中,不知出離,大家都沒有想想,究竟那裡才是我們將來的歸宿呢?』玉琳像是告訴王小姐,又像是自語似的慨嘆!王小姐伏在桌上嗚咽起來。
  
  『今日無數苦惱的眾生,沉淪在業海裏,他們為什麼都不肯為多數可憐的人類著想,而專在貪求個己福樂呢?我為了自己的生死的解脫,也為了眾生長遠的幸福,披剃在佛門,總以為從此超生,不受輪迴的苦果,萬萬料想不到和你小姐還有這麼一段孽緣,這次要我還俗捨僧戒,也就是要我沉淪在苦海裏…………』『你,你不要說了,我的心如刀割!』王小姐有著無限的悲痛,阻止玉琳流水似的法音。『我看著我們這樣沉淪下去,那裏又不心如刀割?』 『我現在已經明白我的愚痴,我不該牽累你,不該害你,不該要你還俗,你明天還是回去修行吧!』王小姐說話的時候,揩了揩眼淚,意志表現得非常的堅決,一點兒女情長的態度也沒有。『但是,我愛一切人,我也愛你,我不忍心見你在這裏受苦!』王小姐給玉琳的話感動得又流起淚來,她這時候已經把玉琳再也不當做是一個美男子,她這時只想到王琳好似一尊和藹,慈悲,聖潔的菩薩。
  
  『玉琳!不,我的師父!你不要怕!』王小姐走過去握住玉琳的手:『我已懂得怎樣從痛苦的深淵中自拔出來,我深深的敬佩你,我為你的人格和悲心的感召,我唯有覺得你崇高偉大!我差點兒犯下彌天的大罪,使你不能上進,現在我應該給你鼓勵,你去照你理想中目的地走吧,假若你還有可憐我的話,你應該要指示我一條應走的路,讓我也能從此得到超生!』『我怕你捨不得所謂紅塵的福樂!』『我可以對你發誓,你相信我!』『你不後悔?』『決不!』  『那麼,我可以告訴你,我雖然是不主張女人非要出家學佛不可,但照你的情形看起來,你最好也出家吧?』小姐稍稍考慮後,非常堅決的說:『是的,我就遵照你的指示去行,天也快要亮了,我稟告父母以後,他們一定會歡喜允許的,而且他們將更會歡喜的是我得到你這麼一位明師。』玉琳從王小姐的手中把手抽回來,臉上露出慈祥和藹的微笑。東方,一輪紅紅的慧日昇起。

 

五.小姐 您醒得很早呀

 

天已早就大亮了。王小姐把房門打開來,見到外面像止水一般的沉靜。  丫鬟僕婦們昨日辛苦了一天,睡得遲,大家心裏總以為新婚的夫婦都做著甜蜜的好夢,起得太早了反而驚吵他們,所以,雖然天亮了,全府中還是寂無人聲。王小姐不便去叫醒他們,自己只簡單的梳洗一下,又在暖壺中倒了一杯茶遞給玉琳:『你喝了這杯茶吧!』『小姐!我想這時候你就讓我回去吧!』玉琳望望窗外射進來的朝陽,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祝福你自己珍重,令尊和令堂那裏我也不便去說什麼,一切請你多多致意好了。』『不!玉琳!我想你應該讓我見過了家父母以後,那時你走才好!』王小姐昨夜一時感情激動,所以萬念俱灰,但這時看看玉琳俊俏的面孔,又想到他有著一顆別的男子所沒有的潔白無瑕的靈魂,她的眼眶中又含滿了淚水。『萬一你的父母不允許我們這樣做,怎麼辦?』玉琳擔心著,但他又在原位上坐下來。
  
  玉琳自己的心中有數,他並不怕她的父母不允許,而是怕小姐沒有死了這條心。雖然是自己現時脫身走了,但小姐在家中一樣的痴情想他,那又何必到宰相府中來招贅,來多此一舉呢?所以他在未走之前,還想考驗一下王小姐的情感,他要她完全熄滅了愛慾的火燄,才能安心的離去。『不知怎弄的,玉琳!我心中雖然知道不能纏繞你,可是,我又好像捨不得你離開我!』王小姐畢竟不是一個學道多年的人,昨天夜中跑香的一幕,在她腦海中這時候又淡了下去,她的話證明玉琳的預料不錯。『這是你還在給感情的迷網束縛的關係,你還不能跳出感情的藩籬。你應該知道,就是為這一念之差,就是為這一點情執,我們的生命往往就被這些危害的!』玉琳的胸中不是沒有愛火的燃燒,他和一般人一樣,王小姐的美貌和多情,像七月的颱風,瘋狂的要捲去他不動搖的意志。但他比一般人強的,就是他知道懸崖勒馬,他懂得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個智者,往往在要緊的關頭,能夠控制住自己的情感。王小姐低下了頭,她又開始在情感的漩渦中掙扎,她愛真理,又愛玉琳,她不懂得魚與熊掌這二者是不可得兼的,所以經過了片刻的沉默,她對玉琳提出了新的意見:
  
  『玉琳!你向道的熱心,與追求真理的精神,我很懂得,我已經承認過你,我不會翻悔不會把你拉進你所認為是苦海的中間來,我現在極願意踏著你的後塵邁進,不過你也要稍微為我設想一下,你走了,我一個人到什麼地方去出家呢?即使說,仗著父親的名位勢力,他會把我送進一個很大的庵堂裏去,但那時候雖是出家了,而沒有人指教,出家後不懂佛理,那出家有什麼意思呢?假若你願意的話,我設法建築一座寺院,你不要再回去當那很苦的香燈師,這座寺院交給你住持管理,你說好嗎?』『這是不可能的!小姐!』玉琳斬釘截鐵的回答。『為什麼不可能呢?我雖然不敢依仗父親的勢力與金錢,但建一座寺院養活幾個人,這一點你可以放心。』她誤會了玉琳不可能的意思。『我的意思不是這些!』玉琳很感到這個問題難以應付。 『你還有什麼覺得為難呢?那時候你的一切由我照應,我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又可以向你請教,你就可憐可憐我,答應我的這個要求吧!』王小姐的一縷痴情,還沒有完全捨去。『那不合出家學道的精神,你要知道,既然發願出家,是不能為自己福樂著想的,而且我和你們一起,好像也很不慣似的,我請小姐不要這樣想!』『照你的這話聽起來,你好像今後見都不願見我了,難道我就是這麼一個可怕的人嗎?』王小姐很覺得自尊心受了傷害,所以幽怨的說。
  
  『那裏!那裏!小姐!你不要誤會。』玉琳恐怕弄巧成拙,因此趕快改換口氣說道:『你的一片誠心美意,我並非不知道,不過,你要明白,出家學佛,要難行能行,難忍能忍,既然捨俗出家,這就是偉大的行為。如果沒有犧牲個己自在和福樂的決心,沒有真正去為苦海中眾生服務的悲願,如何能達到出家的目的?假若說還是和一般兒女情長的人一樣,你想,出家的神聖任務,如何能完成?』玉琳莊嚴的言語,又像警鐘一樣的敲著她沉迷的心靈,她此刻坐在窗下的一張椅子上,頭望望窗外的天空,空中飄著片片變幻不定的白雲;注意聽聽枝頭鳥兒的歌唱,好像鳥兒也是在慨嘆著人間的興亡。她的嘴角泛起了深沉的哀愁,她沒有回答玉琳的問話,只有一聲深長的嘆息!
  
  『小姐!你是很聰明的人,你應該知道,昨天這房中桌子上的花瓶裏,所插的花兒是多麼美麗芬芳,但今天,你看,落在桌上的花瓣,己經萎謝,枯黃!昨天點的一對花燭,這時的火光也將微弱熄滅!誰敢保證我們的青春永在?誰能說我們的生命久長?所以聰明的人不會愚痴,不會空過了寶貴的青春與生命,「莫待老來方學道,孤墳多是少年人」,我希望小姐要用智慧的眼光來判別,要有勇敢的精神向新生的前途邁進!不要為一念的迷情誤了大好時光!』『你的話我完全懂得。』王小姐皺著眉頭,咬著嘴唇。『既然懂得為什麼還要放不下?』玉琳覺得這是最好的機會。『我不過是希望你常常指教我。』  『只要你是真心覺悟,這些問題在範圍之內都可以的。』玉琳看看時間不早,一心想脫離此地,而且初步也算達到他的目的了,只得胡亂的允諾。『那你就去吧,家父母起來的時候我會向他們解說,我願意把一切的苦難都來給我承當!』王小組終於是覺悟過來。『那麼,我去了,你自己保重!』玉琳真的像白玉似的歸真反璞了,當他走出大門的時候,聽到翠紅丫鬟的聲音在和小姐說道:『小姐呀!你醒得很早呀!』

 

六.有一個半徒弟

 

玉琳離開了王相府和王小姐以後,獨個兒行走在回寺的途中,他像一個從囚牢裏剛被放出來的人,身上覺得無限的輕鬆,心裏感到無限的愉快!這時,朝陽柔和的照著他的臉,晨風習習的迎面吹來,他走了一會,看看路上的行人還非常稀少,寂寞的大地還沒有恢復它的煩囂,他此刻又好像有一點失去什麼東西似的空虛之感,但一轉念間,他想到自己在生命史裏留下了尊貴而潔白的一頁,不覺又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他加速了腳步,很快的磬山崇恩寺的大門在望了,山門前的一對石獅子英武的蹲在那裏,好似帶著微笑迎接著他,他也洋洋得意的向石獅子望了一眼。他心裏在想著師父知道自己這麼快的回來,一定也很高興。他舉步正待跨進寺門,大肚彌勒菩薩的像座後走出了他唯一的師兄玉嵐--一個每天只吃飯睡覺的和尚!『師弟!你從極樂世界回來了!』玉嵐向玉琳合十後攔著去路。『你又在胡說亂道了,我替你告訴師父!』玉琳知道他的師兄是一個好吃懶做的人,一向就瞧不起他,甚至還非常的厭惡他。『師父也曉得極樂世界是建築在眾苦穢惡的上面!』玉嵐是一本正經的說著。『我沒有工夫和你閒扯!』玉琳輕蔑的看了玉嵐一眼,年輕的玉琳,就是還有點傲慢的習氣,尤其是對他的師兄。『我告訴你,清淨的蓮華是開花結實在污濁的池塘裏!』玉嵐又說。『你知道我這時候要去見師父嗎?』玉琳的態度是很不耐煩。『師父何必到遠處去求,你見到我,我向你講話還不是一樣!』『你敢如此大膽,你說這些話難道不怕師父!』玉琳提高了喉嚨。『一切言語音聲都是無常不久住的,我的話沒有大膽!』『你一向不愛同人說話,你是一個只吃飯不做事,只睡覺不修行的人,為什麼今天老要同我喋喋不休?』『向菩薩請教!』『我當不起!』『你的前途光明無量,榮耀萬方!』『我就是不愛聽你的讚譽!』『請!』玉嵐傻笑著,讓出了一條路,玉琳昂首走了過去。玉琳轉彎抹角的往方丈室走去,心中一面想著他能把王小姐的生命從死亡的邊緣上救了過來而歡喜,但他又想到這位懶惰的師兄,心中又非常掃興!
  
  他回憶起自己自從出家以來,為了有這位好吃懶做的師兄,不知受了多少別人私下的竊笑!他想起了過去有一次聽到很多人在談論:  『玉琳的師兄有一餐聽說吃了八大碗飯!』『說起玉琳的師兄來,飯是會吃的,就是連掃地的掃帚都不會拿!』『我們住持和尚收了這種寶貝徒弟,真是該他倒霉!』『你們還不知道住持和尚有私心哩,他常常稱讚自己收的徒弟都是好的,都說是什麼法門的龍象,照這樣看起來,養些龍象光吃飯,還不如養些貓兒狗兒的來捉老鼠和守門。』  這些大眾師淺知淺見嘲笑的話,像銳刃一樣的刺傷著玉琳的心,他想:為了有這樣一位師兄,師父和自己都是面上無光!他聽了這些話後,也曾向他們解說過,他說:『玉嵐有玉嵐的名字,你們最好講他一個人,不要老說「玉琳的師兄」,把我也牽涉到他的身上去。』  『一講到好師兄,好師弟就來辯護了。』大眾師都是這麼諷刺的回答。玉琳想到這些話,他就認為有這樣的一個師兄,真是自己終身的遺憾!  因此,他就更加厭惡他的師兄。
  
  拐過了幾個彎後,他又爬了幾百層石階,方丈室漸漸到了,他這才為了預備向師父報告去王相府和王小姐昨夜的一段經過,只得把厭惡他師兄的心情暫時拋開。他很詳細的把昨晚上在洞房中如何使王小姐感動,如何使她不再想念自己都加以敘述。師父聽了他的報告以後,慈和的臉上露出了絲絲的微笑,他很稱讚玉琳的智慧以及玉琳不為名利財色誘惑的意志,但他的師父又怕他因為此事而傲慢,所以帶著安慰勉勵而又開示似的口吻向他說:『玉琳!你把你和王小姐的這段因緣了結處理得非常得法合理,我早就知道你是會這麼做的,這一次已顯示出你出家的堅貞不拔的信念,和你崇高純潔的人格,你已經懂得愛護自己,但我更望你能尊重別人,這兩者都是學佛的人所不能缺少的!』『師父的訓示很對,我當時時記在心上!』『你還是到大殿上負香燈的責任,你今後麻煩的事情是很多的,佛教僧徒的光榮也將繫在你一人的身上,你要好好的珍重!』玉琳的師父,說的這些意義深長的話,聽在玉琳的耳裏,是半懂而不懂的!
  
  這時,侍者走來傳話,說知客師帶領了幾位諸山長老來拜見住持,玉琳向師父天隱和尚合十問訊以後,退了下來。他辭別師父後,剛走進佛殿上鼓下面自己睡覺的那間小房子中,很多好事的苦行單上的大眾,得悉玉琳很早的從宰相府中回來,都驚奇的來探聽消息了。  『玉琳師!不!相府中的姑爺!你換了這套新的長袍馬掛,益發是紅光滿面了。』管理油鹽柴米的一位庫頭,第一個這樣說。『你真是福祿壽星找上門來,王相府中有錢有勢,他要你招贅在他的府中,既有了漂亮的姑娘,又有了萬貫的財寶,將來靠著岳丈大人再謀個一官半職,真是幸福無窮,令人羨慕。但你才去了一夜,為什麼今晨又回來了呢?』一個管山林樹木的巡山這樣問。
  
  玉琳並不急急的回答他們,他望著他們溫和的笑了一下,指著小房子中的床上請他們坐下來,有幾位因為地方小了不好坐的都站在門口,他們這時候都好似一群新聞記者,在他們這時眼中的玉琳,是一位最有權威的新聞人物,誰也不願放棄這天字第一號的大新聞。玉琳很快的把新郎官穿的長袍脫下來,又換上了他那破舊而寬大的僧衣,同時又向替他代理了一天香燈的人道謝了一聲。『玉琳師!你怎麼又穿上了這和尚衣呢?我們聽說你已經於昨晚和王小姐成過婚了,你難道不要再去王相府中了嗎?』管理雲水堂的寮元師驚奇的問。『不要去了!』玉琳把穿在身上破舊的僧衣拉拉好。『你不要去了?我們聽說王相爺的千金小姐非常的愛你,但她怎麼會愛上你的呢?你可不可以把你們戀愛的經過向我們報告一下?』看守山門的門頭問。『對的!對的!這個問題非要玉琳師告訴我們不可!』大家都異口同聲的附和著。玉琳給他們你一句他一句的說過後,心中老大的不自在,但又不能發作,他只得向四週看了一下,用著很嚴肅的口吻說道:『諸位老參上座!玉琳一向是安守本份的人,從來沒有和誰談過戀愛,也不懂戀愛是怎麼談;尤其王家小姐,我們素昧平生,向來沒有來往,當然這段經過是無從報告!』
  
  『玉琳師不老實,你昨天給宰相府中迎接去了以後,知客師父就說過,他說難怪王小姐來燒香的時候向你問長問短的哩!』原來門頭師要玉琳講述他和王小姐的戀愛經過,就是為此。『關於這段事嗎?就僅僅是你剛才說人家燒香的時候問了兩句話!』『我們要知道你們這裡面一定還有什麼文章!』水頭粗啞的喉嚨也嚷著。『就請玉琳師講講王小姐燒香的經過吧!』他們好像非問個水落石出不甘心。 『說起那天來也沒有什麼,王小姐燒完了香以後,知客師父喊我去,我不能不奉命前去我去的時候,王小姐也只問了我兩三句話就走了。』 『問你小白臉怎麼長得這樣的漂亮?是嗎?』調皮的巡山說後,大家都哈哈的大笑起來!玉琳的臉上稍露出了羞赧,也露出了慍意,他懂得這些人的根性,只得按捺著,他也知道同這些大老粗是沒有什麼可計較的!『人家只很規矩的問了我兩句話。』『那兩句話?』每個人的眼睛都隨著水頭的話瞪住玉琳。『她第一句問我每天要燒多少香,點多少燭?』『你怎麼回答?』『我說燒完了再燒,沒有統計過。』  『她還問什麼呢?』『他第二句問我寺中住多少人,佛殿中央供奉的是不是本師釋迦牟尼佛,我那時連話都不願講,我一向就是厭惡有錢有勢的人,我請知客師父回答她,然後她就帶著丫鬟走了。』
  
  玉琳這時候給這些人像法官問口供似的,心中感到非常的委屈,如果不是有關這類葛藤的話,他真想大大的開導他們一下。『好了,那些話我們不必問他了,』庫頭把手掌在空中搖了一搖:『我們現在要請問玉琳師的,就是出家人不能守戒而去還俗是佛制所允許的,玉琳師為什麼有這個機會不去享福,怎麼今天又跑了回來?難道人家小姐還是不夠漂亮,不夠多情?抑或人家這麼高的名位這麼多的金錢還不如你的理想?』庫頭提出來這個問題,向大家看看,以示他的見解高明。
  
  『庫頭!你的話是說得很對的,不能守戒,佛制是允許還俗的,這也不算什麼可恥的事,但是你要知道我並不是不能守僧戒的人。至於說到享福、漂亮、多情、名位、金錢,這就更不是我們所應追求的了。這是很不錯的,今日佛教中出家人的份子非常複雜,有很多不是為了生死,為修學佛道而出家的,或是出了家後,並未服膺佛教慈悲救世捨己為人的主義,財色當前,當然就會迷失了他的本性。一個真正的出家人,他是懂得世間上一切福樂都是暫時的,都是不究竟的,而且這些福樂都是罪惡的根源!姑娘們的漂亮多情,富人們的金錢名位,他們能永遠不變嗎?他們能永遠如此嗎?所以一個有智慧有眼光的人,為了追求生命永恒的福樂,為了解脫生死的煩惱,他將這些罪惡聚合起來的暫時享受,是不貪戀愛慕的。我到王相府中去招親,完全是悲愍人的良心激發,我為了救那小姐一命,不得不身入那好像虎穴的相府,現在我救人的目的達到了,不回來做什麼呢?』
  
  玉琳的話,像黎明的鐘聲,驚醒了很多人愚痴的迷夢,大家聽了,都很佩服玉琳的人格,都用尊敬的眼光看著他。玉琳臉上揚起得意的微笑!『你不是和人家小姐拜堂後兩個人關在房中一夜嗎?』世間上有一些人嘴是不肯饒人的,庫頭用懷疑口吻還要追問。『是呀!我要藉這個機會向她說法呀!』『你向她說些什麼呢?』玉琳又把昨夜的情形敘述一番,最後他又說道:『王小姐到底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她聽了我的話,頓時就能領悟,所以才讓我回來,她大概不久也要去出家了。』『聽說王小姐的丫鬟很不高興你,這又是為了什麼呢?』  他們還想問下去,正在這個時候,知客師父和糾察師父忽然把佛殿門推開了走進來。行單上這些人見了他們的頂頭上司,都嚇得面面相覷。  『玉琳!恭禧你又回來了!』知客師和糾察師都笑著說。『知客師父!糾察師父!我正想等一會就去向你們消假,現在你們來了,真對不起得很!』玉琳抱歉似的合掌為禮。『剛才我們送幾位諸山長老到和尚(指住持,天隱和尚)那裏去,和尚把你的話都告訴他們,你真是偉大呀!』知客師對這位年輕的香燈師不覺也生起敬慕的心來!
  
  『你們沒有事的時候,就歡喜闖寮!』這時,站在一旁的糾察師像一個嚴格的軍官,對那些行單上的僧眾說:『等一會大和尚就要帶領剛才來的諸山長老參觀,看到你們一大堆人聚集在這裏,人家一定會笑我們寺中沒有規矩,你們現在還不去做什麼?』庫頭等鴉雀無聲的散去了,知客師和糾察師獎勵玉琳幾句話後,又到其他的寮口去巡視玉琳這時候才有暇把房中散亂的東西整理整理。他在一面整理東西的時候,一面不住的為剛才這些人說的話感到又好氣又好笑。他心想:「這些行單上的大眾,他們大都到了沒有辦法的時候,中途跑來寺中服務,僧不僧,俗不俗,小時在家沒有讀書,到寺中來又不研究教理,終日做著和工人一樣沉重的工作,過的也和苦工一樣的生活,你聽他們的出言吐語,都是那麼的鄙俗。」
  
  他從這些行單大眾的身上,又想到出家不限制的問題。出家本來是一回難能可貴的事,出家僧眾也應該個個都是民眾最好的模範教師,但出家的制度不良,致使佛教的流傳,增添許多的困難。自己因為嚮往出家僧團的尊貴,僧團的工作神聖,所以投身其中。平時常常怕有負佛教,有負僧團,自己一刻不敢懈怠,終日努力精勤,但他們是不是也都有這樣為道的精神呢?有的人爭得了方丈當家的地位,就是達到了出家的目的;有的是每天誦誦經念念佛就以為這是修行;更有的好比自己的師兄玉嵐一樣,除了吃飯睡覺以外,就不肯再做別的事,這樣一個出家的僧團怎麼能撐持佛教呢?
  
  玉琳的心中正在翻滾著這些問題的思潮時,他的師父帶著很多高高的胖胖的和尚走進佛殿了。玉琳在他們拜佛的時候,趕快的去敲了三下大磬,以示對這些老前輩的恭敬。這些大和尚禮佛後,玉琳的師父指著他說道:『這就是小徒玉琳!』那些胖和尚的眼光都射在玉琳的身上。玉琳的師父又喊玉琳道:『玉琳!過來拜見諸位長老!』玉琳隨著師父的話,端正的頂禮一拜,各長老看看他,都笑容滿面的說他是一個很聰明的青年,有機會應該再讓他到外面去參學,他們一邊說著一邊走著,當他們走到後面海島的地方,玉琳聽到其中一位老和尚問他的師父:『你一共幾個高足?』『豈敢!只有一個半徒弟!』一陣笑聲,他們就從後殿的大門出去了。玉琳聽了師父說有一個半徒弟的話後,心中老佈滿了疑雲,在他以為師父所以說有一個半徒弟,半個一定是指的師兄,而一個就是指的自己。因為師兄是那樣的好吃懶做,師父一定不會把他當一個徒弟看待。他雖然有這樣想法,可是又不能決斷,一股好勝的心情,老在蠱惑著他不安。好不容易等到了晚上,他想這非得去問明師父不可。他輕輕的走進方丈室,師父閉目端坐在禪床的上面。『師父!你老人家晚安!』他的師父微微的睜開了雙目。『你老人家說你有一個半徒弟?』玉琳吞吞吐吐的說出了這個問題。『嗯!』『你老人家不是有我和師兄兩個徒弟嗎?』『不!你只能算是半個徒弟!』天隱和尚說得很肯定。『那麼,師父說的一個徒弟是指的師兄!』『嗯!』天隱和尚點點頭。
  
  師父的話像一盆冷水澆在他的頭上,他不敢再有什麼表示,問訊後就退了下來,他萬萬料想不到師父的話竟這樣的出乎他的意外!  他走回自己的臥室,打開窗子,望望窗外一輪彎彎的月亮,他連噓了幾口氣:「我只能算是半個徒弟!」

 

七.不要少看了他

 

玉琳自從知道師父把自己當作半個徒弟看待,他的自尊心確實是受了不小的打擊。在他的心中有這樣的想法:自己假若有一個無論是智慧、道德、能力、都比我強的師兄,那時師父再說我是半個徒弟,我也可以心悅誠服,無如現在的這位師兄,既無德學,又不會做事,反而說他是一個徒弟,自己只能算是半個,這樣看來,世間上的公理又在那兒呢? 照玉琳的私見看來,以為師父的話不公平,因此,他本可安寧的生活和他本可平靜的心懷,又給弄得不安起來了。他非常的灰心,細想自己如此精進勤勞,從不希望去對什麼人求功望賞,但現在都不如一個好吃懶做的師兄,可見自己的一番苦心,並無人了解,這個世間上的事理,就是如此的不明!
  
  玉琳有了這樣想法,所以每天除了看經拜佛以外,凡事都不像以前那麼起勁的去做,臉上也不常露出愉快的笑容,寺中的大眾師都以為他思念王小姐,或者懷疑他離了王相府後又懊悔起來,因此他才終日鬱鬱不樂。其實,玉琳的內心,唯有他的師父和他的師兄才能真正的知道,大眾師的猜測只是世俗的一般淺知淺見。玉琳的師父和師兄,也知道這並不能完全怪玉琳沒有修養,好勝的性情是每個青年都有的,正因為青年人有這一點不肯輸給別人的心,所以才懂得自重自愛。玉琳過去是從不肯和人去論長較短的,但他又從不肯小看了自己,從不肯有一顆自卑的心。他到王宰相府中和王小姐成親,所以能很快的把王小姐感化,能很快的回來又重新穿上僧裝,完全就是這點理智勝過感情而不甘墮落的好勝心,才能表現出好像在污水池塘裏,長出他這麼一朵清淨的蓮花來!玉琳就這樣不快活的過了幾天,一日,寺中的大眾師都吃過了早飯,他的師父把他和他的師兄一同喊進了方丈室:『你兩個近來修持都很精進!』天隱和尚說後,以手示意叫他們坐了下來。『我每天不眠不息,加功用行,可惜至今並未認識自己!』玉嵐像是報告師父關於修行的經過,又像特別把「不眠不息」四個字說給玉琳聽的。
  
  『師父慈悲,我不敢打妄語欺瞞師父,我每天不眠不息是不能夠的!』玉琳聽了玉嵐的話,心中是老大的不高興,他以為他的師兄說這樣欺誑人的話,難怪師父要說他是一個徒弟。因此玉琳的話不免就有些諷刺玉嵐,可是玉嵐傻笑著,好像就沒有聽到似的。『你兩個都不必客氣,尤其玉嵐,我一向是知道他精進不懈的!』天隱和尚說後,到身旁一個經櫥裏去翻東西。玉嵐聽了師父的讚言,雖然不敢怎樣的放肆,但一陣傻笑的聲音還是毫無忌憚的響了起來。玉琳這時候已經有點不耐煩,他朝師父看了一眼,這一眼包括了他多少要說的言語。他想,師父一向是精明強幹的,怎麼就給師兄蒙在鼓中不知道,難道寺裏大眾師的批評,師父一句也沒有聽說?他又再轉過頭來看看傻笑著的玉嵐,一股憎厭的心就自然而然的生起來,他以為他本來是好吃懶做,而現在居然告訴師父是不眠不息,這種說謊的行為令人不能同情!不過,玉琳並不想揭穿玉嵐的謊言,他總覺得像玉嵐如此的不忠實,將來一定有很大的不幸或很大的苦吃。玉嵐看著玉琳,只是輕聲的傻笑著,好像他是看出了玉琳在想些什麼。這時,天隱和尚從經櫥中拿出一大堆經書,微笑著說:『古代佛經的流傳,都是靠人工抄寫,這裏是兩部手抄《妙法蓮華經》,你師兄弟二人拿去為我每人再抄一部,字要寫得端正,要越快越好,最遲以半月為限,這正好試試你師兄弟二人對於文字的能力誰比較強!
  
  『謹依師父尊命,我想半個月的時間是足夠了!』玉琳說時,既驕傲而又憐愍的看了看玉嵐。玉嵐傻笑著,沒有再說什麼,拿起了經書向師父合掌後就告辭走了。臨走的時候,他把玉琳叫到方丈室外面來說:『師弟!身體保重,不要太用功!』『你是不是想要我感謝你對我多餘的關心?』『我是真心的老實話!』『謝謝你的好意!』『《法華經》共有七卷將近八萬字!』玉嵐現出為難的樣子,指著捧在手中的那厚厚的《妙法蓮華經》。『誰叫你平時不用功,天天除了吃飯睡覺以外,就什麼也不做,這是師父命令做的,我也沒法幫助你!』『我不是要求師弟幫我抄經,半月的時間,你自己忙得恐怕也夠累了,我現在唯有請師弟在師父面前,萬萬不要說我每天光是吃飯睡覺,因為那樣,若是師父氣起來,趕我出寺,我是沒有地方去的。』
  
  『你今天也懂得不能給師父知道,你想想你日常的生活,有沒有像一個出家人?每天不是在寺裏吃飯睡覺,就是到寺外去亂跑,人家背後的譏諷嘲笑你一點都不顧及,衣冠是穿戴得不整齊,走路又是瘋瘋顛顛,說話不管輕重,行動毫無威儀,你應該想想佛教的體統,師父的面子,給你弄得糟到了什麼地步?你這樣行為,怎麼能對得起佛教呢?』『冤枉!冤枉!這真是天大的冤枉!』玉嵐嚷了起來。『我說的這些話,難道不是事實?』玉琳責問的口氣。『我不同你談這些,我只是請你在師父面前不要說我好吃懶做!』『我看在我們是同拜的一個師父,所以說你兩句,這完全是我顧念佛教的名譽,以及為你好,至於聽與不聽,那是由你。師父那裏,你儘可放心,我決不會說你什麼。不過,我告訴你,欺瞞終有一天會給事實揭穿的!』『阿彌陀佛!這才是我的好師弟呀!我是知道你不會說出我的渺小而顯示你的偉大呀!玉嵐還是傻笑著,頭也不回的就踉踉蹌蹌的走了。
  
  玉琳又再去和師父告假後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來,一面想著以師兄那麼懶惰的一個人,平常就沒有看他寫過字,半個月中一部楷書的《法華經》他怎麼能抄寫得起來呢?那時我總可給師父認識了,總可讓師父知道師兄無用。但他又想到師兄那時所受的難堪,不覺又生起憐愍師兄的心情來。他喃喃的自語著:「玉嵐!你以後在師父面前倒了架子,可不能怪我和你爭強好勝,因為師父把我看成是半個徒弟,是個不如你的人!」玉琳把幾日來懊傷的情緒都驅除了,他以為半個月後,只要自己能抄完《法華經》,難道再在師父的座前還怕不能揚眉吐氣?他因此,就不分晨昏,不管寒熱,一做完了公務,就忙著抄寫,有時還輕輕的走到玉嵐的住處,探看他是不是在抄寫,他每次從門縫裏望進去,都看到玉嵐蓋著被睡覺,從他的鼻子裏,還不時的發出呼呼的鼾聲,玉琳看了雖暗暗的歡喜,但又想到師兄這種懶惰的習性不改,辜負師父對他的期望與讚許,心頭又不免有幾分遺憾!
  
  時光如流水,這是在半月抄經的第十四天的晚上,玉琳總算負責,一部妙《法蓮華經》抄完了,他非常興奮,他預備即刻把抄好的經送去給師父,才會讓師父知道自己做事認真,即使師兄也抄好,他明天送去,時間也比自己遲,何況並未見師兄抄寫?這半月來,他每天還是照常的睡覺,任他有通天的本領,不去工作,工作也不能完成。玉琳想至此,滿心歡喜的捧了經書往方丈室中走去。他走到方丈室,把衣冠又重整一整,先在師父的房門上輕輕的用手指彈三下,師父在裏面應了一聲『請進!』他立刻就把房門推開了進去。『師父!你所命我抄寫的《法華經》已經抄好了!』玉琳一個問訊,把抄好的《法華經》呈奉給他的師父。『已經抄寫十四天了!』師父屈屈手指。『是的,我怕師父掛念,所以早一日抄好送來!』『你到今天送來,已經不算早了!』『我想師兄是會比我抄寫得更慢的!』玉琳很莊重而又很有把握的說。『你說你的師兄玉嵐嗎?他所抄寫的一部三天前就送來了!』他的師父用手指著對面桌子上堆得很高的經書。『師兄三天前就送來了?』玉琳驚奇的口吻。『你去拿了看吧,他抄寫的字特別清秀美觀呢!』
  
  玉琳過去翻開第一本,裏面第一頁就很端正的寫著;「不休息沙門玉嵐沐手敬抄!」『奇怪?』玉琳發出了疑問。『我不會就這麼說你遲慢的,』師父懂得玉琳的脾氣,安慰著說:『你並未誤時間,而且師兄到底比你出家年頭多些,他比你強,這也是意料中事,你不必為此而感到不安!』『不!師父!』玉琳合起玉嵐抄寫的《法華經》:『我不是說師兄能勝過我而我就妒嫉他,相反的我無時不希望師兄能比我強,師兄能夠智慧、道德、能力都超過人,這不但師父歡喜,就是我也很光榮,無如我並不知師兄的功夫在那裏?』『你知道的是只看到他每天吃飯睡覺?』『我想師父比我更知道!』『傻孩子!難道師兄做什麼都非要告訴你們不可以嗎?』玉琳沒有回答,他的師父又繼續說:  『一般人只愛看人的另一面,只愛尋人的短處,別人的長處一概不提,因此就往往輕視別人。孩子!聰明的如你,也不能認識你的師兄!』『這一個世間,永遠是黑白是非不分的世間,多少賢能的人,被人誤認為是庸才;多少為非作歹的小人,帶上了假面具,別人就會把他當作正人君子。這個世間上的人,那裏能真正的認識人?』『你的師兄,他是外現羅漢相,內秘菩薩行,用世俗的眼光,是不能了解認識你的師兄!』『在今日出家的僧團中,雖然份子是良莠不齊,但有道心的大心菩薩還是多的,他們不顧小節,放浪形骸,超然物外,若錯怪他們,真是獲罪無量!』
  
  玉琳給師父這一頓話說得目瞪口呆,過了一會,他無限抱歉似的說:『我的確和一般人一樣,我錯怪了師兄,聆聽了師父的開示,使我深深慚愧!』『你這樣懂得很好。』天隱和尚連連點著頭:『到底你這孩子是有不凡的智慧和高尚的風度,你自尊自重的精神,和你獨特不群的人格,我是很清楚的,但你若和師兄一比,孩子!你終於只能算是我的半個徒弟!』玉琳羞慚得低下頭去--『你回去好好安心用功吧!你很有福報和善根,只要你努力不懈,你的聲名榮耀,將來定能勝過你的師兄!』『我是不願辜負佛教對我的養育之恩,更不願辜負師父對我的希望之殷!我要照師父的話去做!』『很好!不知我將來能不能有福氣見到!現在你就可以回去休息吧!』


  玉琳告別了師父,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到大雄寶殿,他半個月來的興奮到此又結束了,他越想越慚愧,越慚愧越不安,怎麼自己過去就老是錯怪師兄呢?現在唯有對佛陀懺悔自己的罪過。他這樣一想,隨即穿袍搭衣,對著端坐在殿中央的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的釋迦牟尼佛,虔誠的禮拜起來,他沐浴在慈祥的光輝裏,心靈上雖然有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但另有一種自責的煩悶和抑鬱,終是難以排遣。「我是不該小看了師兄的,我該如何向師兄道歉?」玉琳對著相好圓滿的慈尊,老是這樣自語著

 

八.難道不是韋馱護法

 

玉琳自此以後,心中老存了一個念頭,就是要有機會的話,很想向師兄玉嵐表白他的歉意。然而,玉嵐的影兒找遍全寺都沒有,他離寺外出已經兩三天了。 一個人覺得自己對不起人,內心的歉疚,說來也是很不安的!玉琳每和人相遇而過的時候,好像別人都翻著白大的眼睛朝著他,好像他們都是說:「你這個驕慢的人,你瞧不起師兄,而師兄實在是內秘菩薩行的人!」玉琳總是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的不敢看人。有一天,玉琳在外面做了一些雜事,覺得饑腸轆轆,但看看離吃飯的時間還很早,他帶著疲倦的情緒走進自己的寢室,當他剛跨進房門,就見到桌上放著很多的東西,他打開一看,都是一些食品,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供養玉琳師父」幾個字,他心中不覺懷疑起來:「誰這麼好意?他怎麼知道我正在肚餓的時候送這些豐美的東西來?也不管他吧,讓我先吃一點再說。」玉琳因為實在餓了,他也就不再追問送點心的主人。日子久了,送來的食品他也吃完了,然而,誰是點心的主人?他一點都摸不清楚。
  
  就這樣日復一日,天氣漸漸的冷起來,昨日還有溫暖的陽光遍照,那知今夜竟是雪花漫天的飛舞。窗外北風呼呼的在吹,門窗格子瑟瑟的發響。玉琳覺得時間不早了,一個翻身從溫暖的被窩裏爬起,這時天還沒有亮,他迅速的把佛前的供水上好,香燭點好,隨後就到佛殿門外去敲打起床板,以便叫醒大眾師起身做早晨的課誦,當他剛走出門外,一陣寒氣侵入了他的全身,他不由自主的顫抖戰慄起來。他心中想:「天氣太嚴寒了,可惜今年還沒有過冬的棉衣!」玉琳雖這樣想著,但他隨後又覺得一個年輕學道的人,受一點寒冷的侵襲,又算得什麼呢?他終於在寺中前前後後打著板繞了一轉。等他打板回來,手都快凍僵了,他雖不會感到痛苦,但寒冷時沒有衣服加穿,畢竟是人人都不易忍受的。
  
  他在冷得難以支持的時候,想回房中把大袍袈裟穿搭起來,也可能抵禦一些寒冷。他走進房中一看,呀!床上一件很厚很大而且是新的棉僧袍,不知從那兒來的,疊得很整齊的放在那兒。他再仔細的一看,這件棉僧袍做得非常講究,質料也非常好,他把棉僧袍拉了開來,一見裏面也有一張小字條上寫著:「天氣寒冷,送給玉琳師父禦寒」!他滿腹懷疑,他感到萬分的驚奇,他想:這時天還未亮,大眾師正在起床,是誰把這件棉僧袍送來的?也不留下名字,而且,寺中沒有人能送得起這樣好的衣服,就算是師父吧,他也是一些粗布做起來的僧衣,像這件棉僧袍,也不知是什麼綾羅緞帛做起來的?誰對我這麼關心呢?
  
  玉琳從這件棉僧袍上,又想起了半月前吃的那些很名貴的點心,細看那小字條上的筆跡,又是出於一個人的手筆,他左右思索,實在想不出什麼人有這麼好的心腸,最後,他猜想著:這大概是韋馱菩薩護我的法吧?說不定他見我青年學道,離了家鄉,離了父母,他同情我向道心切,所以在我肚餓的時候,就送東西來給我吃;在我寒冷的時候,就送衣服來給我穿。這真是太不可思議的事!但韋馱菩薩既然護我的法,為什麼他要稱我玉琳師父呢?他想想終是不能了解。他這時也不願想那許多,既然是寫著名字送給他的,加之天氣也這樣冷得很,他就把新僧袍穿上了身,遲早將來終會明白的。玉琳自安自慰著。  這些秘密,玉琳是從不敢向人道說半言半句的,他只把這些放在心中暗暗的歡喜和懷疑。
  
  從此,他為了知恩報恩,對韋馱菩薩也加緊的禮拜起來。因為在玉琳的心中,除去韋馱菩薩能護他的法外,他實在想不出其他的什麼人來。他出家好多年了,好多年來,雖然寺中上上下下的人對他都很好,但在衣食方面,誰也沒有特別關心過他。大概他過去聽了不少韋馱菩薩護法的故事,所以現在才有這樣想法!有一天,玉琳正拜完了佛後,回到房中的時候,見到他的床上睡著一個人,他注意一看,原來是他尋了多日的師兄玉嵐。『師兄!是你?』玉琳第一次親切恭敬的喊玉嵐。『呵!師弟!』玉嵐一起身離開了床,揉著惺忪的眼睛:『我等你都等得睡著了,我實在沒有時間等你,但想到糾察師明天要罵你,我又不能不送個信給你知道。』『為什麼要罵我?』玉琳很驚疑的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之,你凡事特別留意些就好了。』『我沒有什麼錯事!』『我知道!』『那為什麼要罵我?』『我好像覺得你明天早晨要耽誤了全寺大眾的道業。』『你這是指說的什麼?』『我沒有功夫慢慢來講,師弟!好好把握時間!』玉嵐說後,正想跨出房門。  『師兄!你容許我有很多話向你解釋嗎?』玉琳這時也不管自己的事了,他因為過去錯怪了師兄,心中老覺不安,這時正是向師兄說明自己歉意的機會!『最好的解釋是不必解釋!』玉嵐傻笑著走出了房門口。『師兄!你還是在怪我?』『不要這麼說了吧,世間上的事情都是一些錯覺,都是各人憑著主觀的想像,實在那有什麼怪不怪?』玉琳看著玉嵐的背影在佛殿門口消失了。
  
  在過去,如果有這樣情形,玉琳又將更厭惡玉嵐了,但他現在是聽師父說過了,師兄外表雖是瘋瘋傻傻,而他是一個內秘菩薩行的道者。玉琳到今天,才覺得師兄的話中都含有很深的哲理。他深怪自己,過去都把師兄的話當為胡說的瘋言,真是太冤枉了師兄。他這時才開始慢慢回味分析起玉嵐的話來,玉嵐說他明天早晨要耽誤大眾的道業,又叫他要把握時間,又說他明天要被糾察師罵,他這樣一想恍然是開悟了似的。他知道這一定是玉嵐料他明天睡覺會誤了時間,記不得起身打板叫大家起床做早課,所以才說誤了大眾的道業。因睡覺而誤了時間,這就是自己沒有盡到責任,既然是沒有盡到責任,當然要受糾察師的嚕囌了!師兄也未免太過慮。明天非格外小心,不誤一分一秒,讓他的預料落空,才叫他知道我也不是一個無用的人哩!
  
  到了晚間,玉琳剛要睡覺的時候,他又記起了玉嵐的話,他記起了玉嵐是一個內秘菩薩行的人,可能他有神通也不一定,他算定我明天誤事才來對我講的,我今天晚上就不睡覺,等到明天早晨打板,只要他的話不中,他也就不會藐視我了。玉琳這樣一想,滿心的興奮和歡喜,他鼓起了精神坐在書桌前看經,他在靜靜地等待著黎明的降臨。
  
  寒夜中的古寺,沉寂得像古王妃的冷宮一樣,玉琳獨坐在這一間小靜室裏,古銅的燈盞上發出昏黃如豆的燈光,映在地上的是玉琳的影子,桌上放著幾本裝訂得很古老的經書,此外還有一張很小的床外就再沒有什麼。如果是別人,在這樣寂靜的深夜裏,在這與世無爭的寺院中,青燈古佛,可能勾引起很多世情冷淡或對生活索然無味的思想來,可是,玉琳自出家後,他對出家的生活,一向是感到美滿、平靜、安祥,物質上雖然有很多不能如意,但他把整個的心靈都皈依了佛陀,精神很少有什麼不自在的感覺。即使心理上生起了什麼不平的念頭,如過去不滿師兄玉嵐的言行,但那也只如一片陰影,等到玉琳走向佛前,想到佛陀慈悲的精神,親切和藹的態度,怨親平等的胸襟,像慧日一樣的,就會很快的把這片陰影消滅得無影無蹤。
  
  玉琳最討厭的是很多人把出家學道,走入深山古寺中修行看作是逃避現實的行為,在玉琳的意思出家是不能為個己生活,是要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芸芸的眾生,入山學道,好比到研究院中深造,這正是給自己修養上下功夫的機會,以備將來自己可以解脫,也可令別人解脫。玉琳因有這樣崇高的思想,所以再是什麼冷清的境界,他也不會感到寂寞和無聊!
  
  他這時候看的是一部《大方廣佛華嚴經》,他沉思在華藏世界理事無礙的真理中,對佛陀和諸大菩薩的智慧深有體悟,後來他又翻到善財童子五十三參的地方,他對善財童子為法而虛心訪道尋師的精神,發生了無限的敬仰!他看了好長時間的經,但離開更殘漏盡起床的時間還很遠,人的精神終是有限的,他打了一個呵欠,心想,就把腿子盤起來靜坐一會吧,橫豎離打板起床的時間還很早,靜坐總不會誤事的。玉琳昏沉的模糊下去--時間像流水一樣,一刻也不停的流了過去--天,終於是大亮了,玉琳還在靜坐中。按照大寺院的規矩,是從來不會在天亮時才起來做早課的。『開門呀!』撲!撲!糾察師在佛殿外怒吼起來。玉琳從靜坐中驚醒:「呵!糟了!怎麼很快的天就亮起來了?」他帶著悔恨的心情去把佛殿的大門打開。『糊塗!我以為是你睡死了過去,看吧!這是什麼時候了?』糾察師翻起了白眼,暴跳如雷的指罵著玉琳。『是我錯了,但我卻是很小心的。』玉琳表示自己的過錯。『胡說!天這麼亮了,都不起來打板,還說是很小心,我看你近來和你那位好吃懶做的師兄一樣了!』『我不能和我的師兄一樣,請你不要稱讚我,我不如他,但是你也一樣不如他。他實在勝過我們多多!』玉琳不甘示弱的回答。『你敢侮辱我?』『糾察師!請你不要氣!我過去和你一樣,我們都把自己看得太高,太了不起,其實我們真渺小得很!真正偉大的人,我們都還以為他無用,這就是我們人類的愚痴!』『你現在竟敢教訓起我來了?』糾察師更加的發起怒來!玉琳不再開口了,他拿起了板像往常一樣的去敲打。糾察師還站在那裏責罵,但他裝著聽不到。他心裏,不住的想著:「師兄怎麼會知道我今天會誤事呢?又怎麼知道糾察師會罵我呢?」他好像到現在才證實他的師兄是一位不可思議和不平凡的人物!
  
  他曾去找他的師兄,沒有找到。晚間,他的師兄才好像喝醉了酒似的到了他住的臥房中。『師弟!使你受了很多委屈!』『呵!師兄!你坐!』玉琳忙站了起來。『我沒有工夫坐下來和你閒扯,我馬上還要去有事。』『師兄,你怎麼知道我今天會誤了時間呢?』『我不知道呀!』『你昨天的話中明明是這個意思。』『你說這個意思就這個意思。我叫你把握時間而你怕誤了時間,結果就真的誤了時間!這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呀!』玉嵐又是一陣傻笑!『怕誤了時間,就真的誤了時間!』玉琳念著師兄的話,想想確是不錯的。『師弟!我看你眉宇間好像藏著不能明白的問題?』『我不明白的問題太多了,求師兄多多指教!』現在,就算是玉嵐罵上幾句,玉琳也都願意接受。『不!』玉嵐看著玉琳身上的新僧袍:『你最近才添了不明白的問題!』『最近?那除非就是最近有人送了食品和衣服給我,這些我想也瞞不了師兄的,讓我告訴師兄,這大概是韋馱菩薩來護我的法了!』『韋馱菩薩護你的法了?哈哈!奇事!』玉嵐這一聲傻笑,沖破了整個佛殿內的沉寂。『難道不是韋馱護法?』玉琳紅了臉!『你要見這位護法韋馱菩薩嗎?』『怎麼能見到呢?』『那容易得很,他已來找你好多次,都給我擋駕了,明天他大概又要來找你,你到近午的時候,在寺外大路上等著,你就能見到,哈哈!韋馱菩薩!』玉嵐說後,不等玉琳回答,就傻笑著走了。留下給玉琳的又是一個大謎!

 

九.原來還是你

 

玉琳第二天早上起來,人雖然是在照往日一樣的做著規定共修的

早課,但他的心無論如何不能安靜下來。在他的腦海裏,老是顯出一個身著戎裝手執寶杵的韋馱菩薩聖像,他時刻記著他師兄的話,他今天可以見到韋馱菩薩了,但韋馱菩薩的真身不知是否和這供奉的一樣? 誦經的木魚聲,像不休息的江水;佛號的梵音,像那悠揚的音樂;在往日,這些是最易為玉琳所感動的。可是,在今天,玉琳很希望早課快快做完,因為他很焦急的盼望著早點能夠見到韋馱菩薩現的真身。好容易,早課總算做完,玉琳從大雄寶殿出來,想到前面的韋馱殿來禮拜韋馱菩薩,這時候,東方剛發出晨熹的微光,滿天的星斗,像棋子一般的還密佈在高空,一輪彎彎的下弦寒月,孤單的,寂靜的高掛在天上。
  
  玉琳在韋馱菩薩像前拜了三拜,又跪在他的座前輕聲的祝禱:「菩薩!人都說你是三洲感應,護持佛法,誰都願恭敬禮拜你。你前次送我的衣食,真叫我感激不盡!玉琳年輕德淺,那能受得起菩薩的這些好意?師兄玉嵐說,今天近午的時候,我在寺前的大路上,就可以見到菩薩的真身,那時候,還望菩薩多多指示愚蒙!」  玉琳正在這樣禱告的時候,忽然身後起了尖銳的怪叫:『不行!不行!我昨天是說你今天能見到送衣食給你的護法韋馱,不是說的這木頭雕塑的韋馱!』玉琳以為是出了什麼事情,趕快的回頭過來一看,原來是他的師兄玉嵐!玉琳放下了心,走過去向師兄打了一個問訊,口裏並向師兄叫了一聲『早安!』『你怎麼都做這些無聊的事?』玉嵐縮著頭,袖著手,很不屑似的問。一陣寒風吹打在玉琳的臉上,玉琳翻起了懷疑的眼睛不懂似的望著玉嵐。『你要求這不說話的菩薩指示愚蒙做什麼?』『我很希望師兄多多指教!』玉琳懂得了他師兄的話。『一切好話佛說盡,指教,有什麼可指教呢?』玉嵐搖了搖縮在衣領下的頭。『可是』,玉琳悻悻的說道:『佛陀所說的真理,畢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善知識的開示接引,不是很重要嗎?』『我也是善知識嗎?哈哈!』玉嵐粗啞的傻笑聲,驚動得息在丹墀裏樹上的幾隻鳥兒也醒來走了。『師兄!』玉琳又是恭敬的一問訊:『過去玉琳無知,對師兄多有失禮之處,近來每想要向師兄懺悔,皆因見到師兄都是匆匆的,師兄道高德重,一定不會把過去的事記在心裏。『什麼過去和未來的,現在的事情還來不及處理。』玉嵐把縮著的頭伸了一下:『師弟!我問你,什麼是現在出家人應做的事?』『弘揚佛法,救度眾生!』『你把佛法弘揚了沒有?』『我還沒有懂得什麼!』『你把眾生救度了沒有?』『有機會我是這樣做的!』玉琳的腦海中浮起了救度王小姐的種種事情來。  『師弟!吃早飯的時間還有一會,你看早晨空氣多麼新鮮,我和你到山門外去走走!』玉琳點了點頭,跟在玉嵐的後面。
  
  他們師兄弟,第一次這麼默契的走在一起,玉嵐也是第一次的不像是一個瘋傻的和尚。他們走到寺門前的一個池塘邊停了下來。  『師弟!』玉嵐親切的喊了一聲:『你說要懂得佛法才去弘揚,我想也許你永久不會懂得佛法,因為在弘揚佛法的時候,才能了解到佛法。天天關在象牙之塔的寺院裏,日日在一些古書裏翻來翻去,這樣就能得到佛法了嗎?』『是的,這樣只能了解到佛法的皮毛,而不能真正懂得佛法的受用!』玉琳順著玉嵐的意思說。『真正的佛法是不離眾生,修學佛法要到眾生處去求,你知道現在學佛的人,都要離開眾生嗎?』玉琳點點頭,表示承認師兄的看法。  『你說你有機會就救度眾生的,其實你至今一個眾生都還未度。好比有一個人落在這個水裏,』玉嵐用手指了一指池塘裏的水:『你要想來救這個落水的人,你應該要把他救上岸來,離開能淹死他的深淵,這樣才能使他得救,但你現在並未這樣去救度眾生,你看到眾生在生死愛慾的洪流中翻滾,你只發了五分鐘救度眾生的心願,你把沉沒在生死愛慾洪流裏透不過氣來的眾生,提出水面看了一下,使他呼吸了一口氣,又把他放到水裏去,你逍遙自在的走了,你說,這樣算是救度眾生了嗎?』
  
  玉嵐的話,說中了玉琳的心病,玉琳沒有回答,慚愧得低下了頭。『你以後救人要救到底,可不能半途又放下了人!』玉嵐的話,就像是命令似的口吻。玉琳知道師兄這話,都是指著他到王相府中去招親的那段事而說的,他想想這也是不錯的,他雖然到王宰相府中去說服了王小姐,王小姐的病雖然給他醫好了,但他並沒有能使王小姐完全跳出生死愛慾的大海。人間的愛情,本來是與生俱來的煩惱,並不是用三言五語說能斷除就斷除的,當初玉琳和王小姐洞房花燭夜的晚上,雖然用一席話感動了王小姐,使他又像白玉似的回到寺中去修行,但王小姐愛慕玉琳的一顆心並沒有完全死去,這在玉琳的心裏也很清楚的知道。多情美貌的王小姐,玉琳當然並不能完全忘懷,但他又要努力的把她遺忘,因為他知道情惘的魔力,一不小心,就會給它綑得緊緊,一失足成千古恨,所以,事先怎能不謹慎呢?「菩薩畏因,眾生畏果」的道理,玉琳是常常記著的。
  
  現在,玉琳聽了玉嵐的話,知道玉嵐是說他把王小姐提出水面看了一看又放下去,並未把她救出苦海,但怎樣才能把她救出苦海呢?他想問蒼天,但蒼天無語;他想問白雲,但白雲悠悠,玉琳這時候,又開始感到非常的困惑!蕭瑟嚴寒的隆冬,本來是極其寒冷的,何況玉琳和師兄談話的時候,又是在一個隆冬的早晨。但此刻玉琳除了心中有一層薄薄的陰霾以外,身上並不感到寒冷,他並沒有像他師兄一樣,老是把頭縮在衣領裏。這時,池塘旁邊快將禿光了的梧桐,有幾片枯黃了的樹葉掉落在玉琳的身上,玉琳用手撲了撲穿在身上的新僧袍,拂去了那幾片枯黃的樹葉。『這件新僧袍,真帶給你無限的溫暖。』玉嵐轉移了一下目光,從玉琳的身上一直看到身下。『這都得要感謝護法韋馱菩薩。』『唉!』玉嵐嘆了一口氣:『又是護法韋馱菩薩!』『你不是說我今天可以見到護法韋馱菩薩嗎?』玉琳惶惑的注視著他的師兄。『不錯,你今天是可以見到送衣食給你的護法。』玉嵐的口中沒有再說出「韋馱菩薩」四個字。雖然聰明的玉琳,也猜透不出師兄話中的玄機。玉琳不知道師兄的話中有弦外之音,他放下心不再懷疑。
  
  「梆!梆!梆!……………」集合大眾吃早飯的號令從寺裏傳來,天已經亮了。『師兄!吃早飯了!』玉琳說。『吃!人生一天到晚都是忙著吃,好像人生下來就是為吃飯的,除了吃,好像就再也沒有其他的事一樣。』玉琳給師兄這麼一說,知道自己的話說得太快了,不覺紅起臉來!『你回去吃飯吧,我還有點事情到外面去跑跑。』玉嵐說後,也不等玉琳回答,縮頭彎腰的就去了。玉琳看看玉嵐的背影,一陣茫茫然的感覺透過了他的腦際。
  
  玉琳想到師兄,怎麼近來特別顯得這樣神奇莫測,他在寺中既沒有負什麼職務,而且更沒有和什麼人有過往來,大家都把他當瘋傻的人看待,沒有一個人瞧得起他,他自己除了吃飯睡覺遊逛以外,也覺得這個世界與他無關。過去玉琳非但瞧不起他,而且非常厭惡他。自從抄寫《法華經》以後,才知道玉嵐是一位不凡的人物;師父介紹,說他是大乘菩薩,外現小疵,他這才從此不敢藐視他。然而,自從玉琳改變了對玉嵐的看法,玉嵐就更神秘的在寺中來去的蹤跡無定了。玉琳想找他,但他像捉謎藏似的不給你找到;你不找他,他又神奇似的忽兒出現在你的眼前。每當玉琳見了他,他說上沒頭沒尾的幾句話,就不管一切的走了。即使玉琳要想向他說什麼,也不容易插口。
  
  玉琳望著師兄的背影消失在路的那頭,他才怏怏的移動腳步,預備回去吃早飯。這時,玉琳又看看四週,四週都是靜靜的,靜靜的早晨,靜靜的山林,靜靜的路面,靜靜的池水。玉琳想到,人的情感本來也是這樣靜靜的,無所謂什麼喜怒哀樂,憂愁苦惱,但因不善處理外面的境界,給外境誘惑得就不能靜靜的了。好比:靜靜的山林中有了微風吹動,山林就不能靜靜的了;靜靜的路面若有輕緩的腳步,路面就不會靜靜的了;靜靜的池水,若投下一顆細小的石子,池水就不能靜靜的了。過去的玉琳,天真無邪,純潔的心靈上,一塵不染,等到他年齡稍長了,不平的世間,憂患的人生,散漫的佛教,沒落的僧團,就一一的擾得他不能寧靜了。再加上現在王小姐以及玉嵐,他們的事,他們的話,都不能叫玉琳完全無動於衷,因此,玉琳覺得自己的情感就不能平靜了。
  
  『門頭!你看到玉嵐和玉琳出去了嗎?』正在玉琳跨進山門的時候,門頭師隔房的寮元師大著聲音問。『我一下早殿就到大寮裏去打稀飯了。奇怪,他倆個怎麼會一道出去呢?』門頭又反問著寮元師,因為在他們的意思,如果有人和玉嵐走在一起,這個人就是他們取笑的資料,何況這又是一向厭惡玉嵐的玉琳。『不知他們在搞些什麼鬼?』『我看到玉嵐有兩三次在門口和一個年輕的姑娘在談話,不知是談的些什麼!』『是的,我也曾看到過一次,那個姑娘長得挺不錯呢,想不到這麼一個瘋瘋傻傻的人,也會動了凡心!』寮元好像很惋惜似的。玉琳本想不聽這些背後之言,裝著沒有聽到這些話就走了過去,但當他走了不遠,「玉嵐……姑娘……凡心……」,這些話傳進了他的耳朵,他不覺好奇的停止了腳步。  『那個姑娘,每次都站得離山門遠遠的和玉嵐講話,看樣子不是一個平常人家的姑娘,我只看到她的側面,好像是過去見過的,可惜我沒有看到她的正面,所以始終記不起來。』門頭很高興的賣弄自己不凡的眼力。『那個姑娘也沒有出息,我們寺中的玉琳師是多麼漂亮,她不去追求,他怎麼要來勾引那個瘋和尚?……』玉琳覺得沒有意思聽下去了,加速了腳步,走進大雄寶殿角落上那個他睡覺的小房間裏。
  
  他這時無論如何按捺不住他對世間不滿的情緒,他想到師兄雖有時瘋瘋傻傻,但這都是他故意裝作的,不然,你看他對自己講的話,怎麼都會含有那麼深的道理?一個不是庸碌的聖僧,尚要遭受人間的這些閒言閒語,譏嘲譭謗,世間上那有什麼真假和是非!  他氣得連早飯也無心去吃。在玉琳的看法,門頭和寮元講的話若是真的,他想,這其中師兄一定有他的原因。但這個姑娘究竟是從那裏來的呢?玉琳想來想去無法知道。玉琳把佛殿上前後打掃整理了一下,雖然還早得很,但他怕誤了時間見不到韋馱菩薩,所以他很早的就帶著一顆虔誠懇切的心,跑到寺前的大路上去等待了。這一條路,除了香期放假,寺中人常常出入外,平時是很少有人經過的。  玉琳的眼睛不停的注視著四方,時間越接近中午,他的心情越緊張。  遠處,有一個婀娜的身影走來。「那一定是女子,我不要朝著她,若是韋馱菩薩從身後走來,被他見了,豈不難堪!」玉琳這樣想了以後,就掉轉頭朝另外一個方向。不多一會,玉琳的身後有腳步的聲音和說話的聲音響起:『姑爺!不!萬金和尚!不!玉琳師父!你,你,你在這兒?』玉琳掉過頭來一看不覺脫口驚奇的叫道:『呵!翠紅!原來還是你!』

 

十.愛情的真義

 

『你真是好大的架子,見你一面,就比登天還難!』翠紅鼓起了小嘴,睹氣似的向玉琳看了一眼。『你是要到我們寺中去拜佛燒香嗎?』玉琳也懷疑的看了翠紅一下,但隨即又裝著沒有聽到她的話似的,他就加重了語氣道:『你就趕快去吧,我在這裏有一點要緊的事情,請你千萬不要打擾我!』 『好師父!』翠紅在王小姐那裏學會的稱呼:『現在誰還不曉得你萬金和尚是不凡的人物,但你也不能太把我們看作和老虎一樣呀,你看,這樣怕我!』『不是!不是!現在時間到了,請你趕快去吧!』王琳看看天空的太陽,想到他師兄吩咐見韋馱菩薩是在近午的時候,所以他著急起來!『我要到那裏去呢?』翠紅懷疑的問。『你問自己就好!』『小姐叫我來找你的!』『小姐叫你來找我的?』  『如果不找你,我為什麼幾次三番的要到這兒來呢?』

呵………………………』玉琳感到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這時的玉琳,真是狼狽到萬分。他自從在王宰相府中招過親感化了王小姐回寺以後,就一直不知王小姐的情形,是再病了呢?抑是出家去了呢?玉琳為免得藕斷絲連,為了怕結果惹出更多的是非,所以他就儘量的避免思想這些問題,縱然有時候為了慈心的激發,想探問一下她的消息,但男女之間的事,從古以來,就好像有條很深很闊的鴻溝隔在中間。這一條鴻溝,多少人都不敢越過它,都怕被沉沒了。因此,男女間的神秘就是這樣的形成。
  
  釋迦牟尼佛受牧女的乳糜供養,和他同在一起修行的憍陳如等五人,竟認為很不屑的憤而離去;阿難受了一次摩登伽女的魔難,大家就責備他只重多聞而不重戒行。這些事,像烙印似的烙在玉琳的心版上。年輕的玉琳,起初和他的師兄對於這些本來就有著不同的人生觀,他的師兄,凡事我行我素,只要問心無愧,外面的稱譏譭譽,一概不放在心上,而玉琳和他的師兄完全不同,他有一顆好勝心、榮譽心,別人所公認為最不屑的事,明知那並不一定是正確的,但他就不敢違反。所以,為了免除別人的閒言,他就不得不將一顆關懷王小姐的慈心,勉強的、痛苦的,拋向腦後!
  
  玉琳知道得非常清楚,做一個出家人,雖然把心中一切雜染的念頭完全壓制,對人不分男女老幼,都一律平等而視,但一般人們的傳統觀念,卻認為這是不合法理。他們要求的是要你起分別心,是把女子不要當人,是叫你遠離眾生,玉琳就向這些傳統的觀念低了頭。  現在,從翠紅的口裏說出,她是小姐叫她來找他的,多情美貌而又善良的王小姐的倩影,又在玉琳的腦海裏浮現起來,他覺得王小姐的生死哀樂,他雖然不必負什麼責任,但在道義上,他是不能完全視之不顧的,何況王小姐生死哀樂,的的確確又都是為他所能左右的呢!『我們的小姐,已經是第三次叫我來向你問好。』翠紅丫鬟說。『翠紅!這時候我實在不能同你多說,請你到我們寺中玩一轉回來再說好吧!』玉琳的心中雖然掀起了掛念王小姐的思潮,但他還是覺得見到韋馱菩薩的機會是千載一時,所以對於翠紅的話暫時不得不放開。
  
  『看你這樣慌張的樣子,好像有什麼意中的情人來會你而怕給我看到似的,原來你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翠紅挖苦似的說。『請你不要侮辱菩薩!』玉琳沉下臉,放大了聲音。『哎唷,好不凡的口氣,原來你是菩薩了!』翠紅帶著幾分譏諷的口氣。『我沒有說自己是菩薩,而是叫你不要侮辱韋馱菩薩!』『我沒有侮辱韋馱菩薩呀!』  『你說韋馱菩薩是我意中的情人。』『難道你在這裏是等的韋馱菩薩嗎?』翠紅翻了眼睛,也驚奇起來。『怎麼不是呢?所以我請你此刻趕快離開這裏,你,你快點去吧!』『聽說凡夫業障深重,煩惱繫縛,是不易見到菩薩現真身的,這個機會難得,請求你也讓我見見菩薩好嗎?』翠紅聽到能見到菩薩,連忙的向玉琳打恭作揖。『見菩薩不但要沒有業障煩惱,而且更重要的是因緣,你若無緣,菩薩也是不能見到!『你是什麼因緣能見到韋馱菩薩呢?』『我,我也沒有什麼因緣。』  『那麼你怎麼能見到韋馱菩薩?』『我師兄玉嵐叫我來的,他說我在此時此地可以見到韋馱菩薩。』玉琳對人一向不說謊言,他坦白的告訴翠紅,意思是希望她明白了解以後趕快離開。『我也是有一個師父叫我此刻到這裏來找你。』『誰呢?』『是一個看去瘋瘋傻傻的師父!』  『他就是我的師兄玉嵐!』『我每次奉小姐的命令送東西給你,總是碰見那個瘋傻的師父,他說我不容易找到你,即使找到你,你也不願理睬我,因此,他叫我把東西給他帶給你,但每次回去,小姐總問你有什麼回信,我都是沒有話答覆。今天早上那位瘋瘋傻傻的師父臉也不洗就去城裏找我們的小姐,我也不知他和小姐講了些什麼話,小姐就叫我來找你。』『小姐叫你找我有什麼事?她叫你送過什麼東西給我?』玉琳感到茫然了。『第一次是送的點心食物,第二次是送的棉衣僧袍。』『這是你們小姐送的?』玉琳驚叫起來:『我還以為是韋馱菩薩護我的法了。』
  
  玉琳這時候才恍然似的明白過來,他想道:原來這些東西都是師兄拿去的,自己就一時誤會,以為是韋馱菩薩護法,難怪在師兄的話中,就常常有笑話自己的地方。幸而沒有把這些事張揚出去,不然,豈不遭受妄語的譏嫌?玉琳現在知道,在這兒是等不到什麼韋馱菩薩了,這都是他師兄的安排,他的師兄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在玉琳的心中是不知道了。玉琳緊張的情緒過去以後,他的心倒反而安定下來。  『翠紅,現在就請你說一說我離了相府後小姐的情形吧?』玉琳這樣問,並非他對王小姐還有什麼留戀,他之所以不能完全釋懷的就是怕她的痴情,而鑄成悲慘的結局。『你這個人,好像和木石一樣,一點情義也沒有。我們的小姐,那一點不配愛你,你倒反而推三阻四的不肯。人家都說出家人是很慈悲的,其實我看你一點慈悲也沒有。既然承認到我們相府中去招親,為什麼像幽靈似的現了一下又回來?現在把我們清白的相府留下了可醜的斑點。少數知道的人都說你萬金和尚了不起,而怪我們老爺仗勢胡來。你既這麼沒有情義,為什麼這時又假猩猩的關心我們小姐呢?』
  
  翠紅丫鬟的這一席話句句都是包含了責難的口吻,放到過去的玉琳,如果以宰相府中人的身份向他講這些話,他可能就不能忍耐了。但現在他知道,這件事是不能任性的,所以,他慢言慢語的回答道:  『翠紅!請你不要罵我沒有情義,因為情義可以救人也可以害人。你們小姐是一位多情的人,她本來是很安樂的過日子,給多情搞得反而不安樂了。所以照這樣看起來,情義實在是苦惱的根源。情義既是苦惱的根源,我們為什麼知道了還要執著呢?如果說到出家人的慈悲,慈悲的本義是救人不是害人的,我若是醉心於相府中的財色權勢,和你們小姐過一世迷而不覺的生活,無常一到,又沉淪在苦海裏,非但害了你們小姐,而且也害了我。所以我到你們相府裏去,又很快的回來,就是因為出家人應有慈悲的心,為了你們小姐也為了我。』
  
  『你不要說這些好聽的話了,口口聲聲都是為了我們小姐和你自己。』翠紅生氣似的說:『如果你是為了我們小姐和你自己的話,你就應該在我們相府中招親而不回來了。我聽到過去有弟兄三人去出家修行,在路上他們弟兄三人見到一個婦人剛死去了丈夫,一群孩子無人領養,第三個小兄弟見了不忍,就留下來和婦人結婚了。老大和老二以為三兄弟的道心不堅,非常鄙視的棄他而去了。然而,後來先成道果的還是這位第三兄弟。由這裏看起來,時時都為人著想就叫做修行。你對我們小姐的死活,一點不表關心,放下我們軟弱的小姐就獨自的走了,這樣修行,我想是不會有什麼好處。』『翠紅!話不是如你這樣所說。你講的那位第三個小的兄弟,他一定本來就不是平凡的人,所以他那樣做了,除了為人幸福打算外,別無他求。假若是一個對於修行還沒有把握的初發心的人,這樣做了,非但救不了人,而且自己還會有給財色困縛起來的可能。你是還沒有懂得我的心意。』『你的什麼心意,我除了覺得你太為自己著想以外的確是不懂得。你沒有想想,我們小姐對你的情意多麼真摯,她為了你,飲食、健康、甚至生命都不顧,她把你當為她的靈魂,她的生命,她一時一刻都不願離開你,而你卻是這麼一個不懂愛情的人!』
  
  『翠紅!你不要這樣激動,你靜下心來留神聽我說。』玉琳輕微的咳了一聲:『你們身陷在愛情的網中,一點自由都沒有。對於你們自己這個人,尚且還沒有弄明白,那裏還能懂得你們的愛情呢?我站在愛情的網外看你們,真覺得你們愚痴得很!你們女子不要見氣,我可以說一段事實給你聽聽。那還是我很小的時候,我們鄰居劉先生的公子娶了親,但不到一年的時間劉公子病了,那位新婚的姑娘每天老在哭泣,她向人說,劉公子是她的生命,是她的靈魂,她少了他無論如何活不下去。後來,劉公子真不幸的去世了。大概過了不到半年,那個時候我還小,我親眼見到那位死去丈夫的女子躺在另一個男人的懷抱裏,口裏不住的又向那個男人說:「你是我的心肝,你是我的愛!」我那時年齡雖小,但我看了這情形,知道這並不是那女子的過錯,而是無常變幻的寫照!世事都像春夢一樣,何必要對春夢似的世事那麼認真呢?翠紅!你們的小姐見到我這時的面孔長得好,所以愛上了我,假若她見到比我更美的男子不是又要愛他了嗎?你說我不懂愛情,我這樣或許才是真正的了解愛情!』
  
  玉琳的這種真知灼見的說法,翠紅丫鬟聽得也紅了臉,她羞慚的低下頭來看看落在路上枯黃了的樹葉。『你們的小姐,現在究竟怎樣?』停了一會玉琳又這樣問。『自從你回來後,小姐雖然比過去看得開些,但她卻受了很多的苦楚。』翠紅說著說著,幾滴淚水從她的眼眶裏滴下來。『她會受什麼苦呢?』玉琳為了同情可憐她,聽到翠紅一說,不覺心中也有幾分忐忑不安起來。『你還沒有知道,你以為你走了就沒事了。你那裏會曉得我們老爺為了你這樣行為,真是氣得死去活來。他說你這樣太丟了他的面子,他無論如何不能容忍。尤其老爺用的那個吳師爺,老是慫恿老爺報復教訓你一頓。他們說你已經招贅了,為了相府中的面子,以及小姐的幸福,非得設法要你回去不可。我們的小姐怎麼這時都完全變了,她幾次哭哭啼啼的要求老爺不要為難你,請老爺准許你和她都出家,她真是為了你受盡委屈。不然,你那裏能就這麼安穩的回來呢?』
  
  翠紅的這些話,玉琳聽了反而忐忑不安的心靜下來了。但他又給這些話深切的感動,他並不畏懼宰相和師爺們的恐怖手段,他覺得王小姐畢竟是一位深具善根的女性,到宰相府中去招親並沒有辜負此行。『很好,翠紅!』玉琳向四邊看了一看:『你們小姐眼前雖受了委屈,但她將來可免了許多痛苦,你回去叫她自己珍重,我要回寺去了?』『我們小姐想要再見你一次,當面和你談談?』翠紅丫鬟又急著發問。『等到她將來出家的時候再說吧!』玉琳說罷,頭也不回的走了,留下給翠紅的是交織著的敬意和怨恨的心情。

 

十一.金刀銻下娘生髮

 

嚴寒的冬天去後,穿梭射箭似的時光不停的在前進,這又是百花齊放的春天了。到處的枝頭都是增添了綠意,到處的原野都是燦爛的深紫與金黃。玉琳這一天早上起來,做完功課,向師父天隱老和尚以及客堂裏的知客師和糾察師請了兩天的假,預備趕去千華庵參加王小姐的出家大典。 自從去冬翠紅見了玉琳之後,把玉琳的話轉告給王小姐,說如要見面的話,除非等到她決意出家的時候。在這一段期間,王小姐和玉琳曾有數度的信札來往,每當翠紅把王小姐的芳箋送給玉琳的時候,玉琳看到那些像行雲流水的言詞,看到她出家堅決的意志,心中也非常歡喜,因為他覺得王小姐畢竟是一個「認識迷途歸覺路」的人!
  
  起初,王小姐要玉琳參加她出家的儀式,玉琳也曾再三的推辭過的,他也知道王小姐是深具善根,但王小姐終究也是一個人,他們過去曾行過結婚大典,曾同拜過天地,而現在王小姐出家,雖是一件解脫煩惱的可喜大事,但是,在舉行出家儀式的情形之下,多情善感的王小姐,可能又要引起傷感。加之,王小姐決定她終身大事而行出家的隆重典禮,她的父母和一些親戚都會在座,那時候和他們見面又該說些什麼話呢?他想到這些,曾決意不擬參加,可是,王小姐又非要他看著她出家不可,剃度的師父,她一定要玉琳慈悲接受。玉琳推辭不了以後,覺得師兄玉嵐說的話不錯,度人就要度到底,所以只得勉強的承認。
  
  在玉琳預備從寺中動身的時候,心中曾為穿的服裝打算了一會。他有一套王小姐送給他的棉僧袍,這件棉僧袍不但是新的,而且質料也好,可是現在是暖洋洋的春天,棉僧袍早就脫去了。就算現在的氣候還可以穿棉僧袍,玉琳也不會穿這件衣服去參加的。他除此之外,再沒有第二件可以像樣的僧衣了。不過,玉琳並不是因為沒有體面的衣服而著急,即使有的話,他也決不會穿的。他以為在這種典禮場合之下,如果穿一件新衣服,故意裝飾得美觀,使別人見了,還以為自己有什麼企圖。僧人有僧人的本色,他這一天特意的穿了一件破衲襖而起程向千華庵去了。
  
  玉琳到了千華庵的時候,已經有很多的人進進出出,寺門口站了四個丫鬟迎接賓客,這些丫鬟都是王小姐的父母因為她出家而買來服侍她的。今天,就叫她們招待來賓。當玉琳正要跨進寺門,這四個丫鬟把他從頭上一直到腳下打量了一翻,都嬌聲似的申斥道:『你是那裏來的和尚?』『呵!我是從磬山崇恩寺來的!』玉琳無意的看了看這四個女孩子。『你是磬山崇恩寺來的?是不是玉琳師父叫你先來報信的?玉琳師父怎麼到這時候還不來?』原來這些丫鬟看到年輕的玉琳,看到他穿了這破舊的衣服,都誤會的把他當為玉琳的侍者!玉琳給她們這一問,起初真弄得瞠目結舌好一會,跟後他就知道這是她們的誤會。她們以為聽說玉琳是堂堂的萬金和尚,萬金和尚那裏會穿這樣破舊的衣裳,玉琳因此心下就想道:這些女孩子為什麼看人時都看衣服的好壞而不看其他的一切,假若把一套皇上的龍袍穿在木頭人的身上,她們將來是不是就會和木頭人結婚呢?
  
  玉琳又再這樣的想著:人生本來是和演戲一樣,只要裝扮一下,時而做人的子女,時而又做人的父母。她們既然把我看成是玉琳師父報信的侍者,我何不就照她們所吩咐的扮演一番呢?玉琳這樣一想,因此就隨口回答道:『玉琳師父大概就來了吧!是不是會嫌誤了時間呢?』『既然玉琳師父馬上來,你就不要嚕囌罷!』四個丫鬟中有一個叫做翠玉的丫鬟傲慢的說:『這時相爺和一些來觀禮的親友以及各處來的大和尚在客廳上談話,小姐給我們的翠紅姐姐服侍在後樓休息,你可不要隨便亂跑,這裏有一間小房子,你到那裏面去坐一會!』翠玉說後,還用手望左面的那間小房子指了一下。玉琳沒有再說什麼,他以為向這些人再多說些也沒有用的,他只有為這些丫鬟悲嘆,已經做人的奴隸了,但還不知道慚愧,自以為好像很榮耀的樣子,這是多麼可悲哀的事!

 

玉琳走進那間小房子,舉目一看,原來這是一些茶房僕人睡覺的地方。  玉琳盤起腿子,閉目靜坐起來。玉琳靜坐在這間小房子中,沒有人理睬他,也沒有人倒一杯茶給他吃。一會,那個叫翠玉的丫鬟走來說道:  『我們的小姐叫翠紅姐姐來問你們的玉琳師父怎麼到這時候還不來?』『我不知道,這要問你們才對!』玉琳回答。『玉琳師父是怎樣吩咐你來的呢?』『他說來就來了,他沒有吩咐過人!』玉琳又再老老實實的回答。『你真是一個很笨的和尚!』翠玉丫鬟,和當初的翠紅一樣,仗著宰相府中的權勢,擺出她們可憐的臭架子,很輕視的譏罵玉琳。翠玉走了以後,玉琳看看她的背影,不覺悲嘆道:『這就是人類自以為是的聰明!』過了一會,那個傲慢的翠玉又來了,他向玉琳說道:『和尚!我們的小姐派翠紅姐姐來問你的話,你趕快出來!』  玉琳毫無表情的走出那間小房子。翠紅一看到玉琳,趕快跪下來就是一個頭:『師父!原來你早就來了!』現在的翠紅,受玉琳人格的感召,和覺悟後小姐的教誨,她對佛教的規矩,真是懂得很多了。『來了也不久,在這裏休息一會也好』。翠紅轉過臉來看看四名小丫鬟:  『師父駕臨,你們都不好好迎接招待,還要說沒有來,我替你們告訴小姐,看你們如何交代!』翠紅以她的老資格,把幾個新來的丫鬟嚇得低頭無語,全身顫抖不停。
  
  『這不怪她們,她們不知道我來,是我沒有告訴她們的名字。』玉琳把過失往自己身上一攬,解圍著說。『師父!小姐等急了,趕快來吧!』翠紅想起了焦急著的小姐。『不!』玉琳說:『讓我先去見一下王相爺才好。』翠紅帶著玉琳向客廳走去。『師父,你今天怎麼穿著這件破爛的衣裳?』翠紅看見玉琳這件破爛的裝束,也不禁低低的向他問道。『衣服不過是遮羞和禦寒,穿好穿壞都是一樣。一個人要重在德性和人格上修養,衣履的好壞,與德性人格一點關係沒有。而且,我身上的這件衣服還很好,穿了還不到五年。』『今天因為是小姐出家的隆重典禮,相爺雖沒有發帖子請客,但來觀禮的貴賓並不少。穿破舊的衣服,那終是有點不體面。』翠紅很不以玉琳的說法為然。『你的話不錯,世人都歡喜金玉其外的!』玉琳幽默的也是附和著說,他以為在這種場合之下,是不宜高談闊論。翠紅帶著玉琳經過佛殿時,玉琳到佛殿裏向佛像頂禮三拜。他這時注意看了看千華庵的建築,真是夠得上富麗堂皇,王宰相在三個月中為他的愛女修建這座尼庵,的確是費盡心機。
  
  玉琳見到王宰相的時候,場面並不怎樣尷尬,他把玉琳和客人們一一的介紹以後,他還稱讚玉琳說道:『一個出家學道的人,能甘於淡泊,財利不能惑動其心,真是可佩!』那些貴賓聽完王宰相的話,有的對玉琳投射過來敬重的目光,有的懷疑似的多看了玉琳幾眼。玉琳坐了一會,翠紅在旁邊扮著鬼臉,玉琳當作沒有看到的樣子,並未起身去和小姐相會。舉行剃度典禮的時間到了,所有來參加王小姐出家儀禮的人都集中在佛殿中,王小姐跪在中央的蒲團上,玉琳站立在她的前面,手上拿了剃頭刀,等到二邊的出家僧尼們唱好香讚後,在王小姐的頭上剃了三刀,並且向王小姐說道:第一刀:斷除一切惡 第二刀:願修一切善 第三刀:誓度一切眾 玉琳說後,又由二邊的出家師父們唱道:金刀剃下娘生髮,除卻塵勞不淨身,圓頂方袍僧相現,  法王座下大丈夫。


  當王小姐的烏絲一根根的落到地上的時候,玉琳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王小姐則低著頭一動也不動,在觀看著的那些貴族的婦女,倒個個都掉下了眼淚,本來,見到別人能剃髮出家,正是離苦得樂的好事,應該要歡喜羨慕才對,可是,他們口頭上都說得好聽,王小姐的出家,能夠從此去過清淨自在的生活,這都是她的善根深厚。而女人畢竟是女人,當她們親見到王小姐落髮的時候,卻又眼淚鼻涕的連聲嘆氣,為王小姐不去享受所謂紅塵之福惋惜起來,女人有很多的心思真是別人很不容易了解的。
  
  玉琳對於王小姐的落髮出家,從他的臉上雖然看不出什麼表情,而他的心中可又不無感慨,玉琳的年齡雖然很輕,世故雖然不深,但他始終對於年輕的女孩子出家是不同意的。自己因為沒法把陷落在愛情漩渦中的王小姐救出,所以才從沒有辦法中開出這條路來。同時,在玉琳的心中,對於王小姐的出家,也寄予一個很大的希望。因為在他覺得,佛教僧團中擁有極大多數的出家的女人,她們名義上雖然是都做了覺世救人的釋迦牟尼佛的弟子,而她們本身卻好像沉迷在糊塗的夢中,她們大多數在寺院中除了早晚課誦以外,很少關心佛教,怎樣讓佛教興盛流傳在世間?在她們八識田中根本就沒有這一粒種子。即使極少數的有關懷到佛教存亡的熱忱,也都以為挑擔如來家業的責任應該由比丘去負,所以,一千多年來的中國佛教裏那些光輝燦爛的歷史,大都是比丘們寫下來的。比丘尼是中國社會女性群中的一份子,中國女性的地位沒有和男性平等,佛教界的女眾也常會遭受人們的幾分歧視。佛教的制度沒有把比丘尼列入和比丘同等的地位,做比丘尼的也從沒有說為自己的地位來奮鬥爭取!現在,玉琳對王小姐的希望,希望她能像一隻白鶴似的在雞群中站起來,因為以王小姐的聰明才智,加上先天的環境,很可能為佛教以及為她們的本身,做一點轟轟烈烈的事業來,所以他才提議她出家,他把對她的一念愛心擴展到整個佛教身上去,推到整個女眾的身上去。
  
  王小姐在剃髮的時候,低著頭,閉著眼,她很想看看玉琳,意思是告訴他:「你看我畢竟是出家了!」她心下這樣想,但她給佛殿上隆重莊嚴的氣氛壓得不敢有所表示,她這時心中分辨不出是悲是喜,她唯有覺得自己出家是玉琳指示的,今天能如願以償,他像釋去了一付重擔子,為了世間上畢竟都是苦,為了她還愛玉琳,這只有勇敢的去迎接新的生活,做一個佛化的新人。
  
  王小姐出家大典舉行過以後,玉琳替他取的法名叫做「醒群」,意思是今日的王小姐,不但是自己能夠覺醒,而且將來她也能令別人覺醒。王小姐接受法名以後,給人攙扶到靜室中去休息,她招呼翠紅去好好的招待玉琳,當眾貴賓要去的時候,務必要請他留在這兒幾天,她還有很多的問題要請教他。翠紅當然聽小姐的吩咐,可是玉琳竟因此差點兒蒙受了不白之冤!

 

十二.吳師爺的刁難

 

玉琳住在千華庵中還不上幾天,很多不如意的事情就緊跟著來了。  問題就是在千華庵中管理事務的一個王宰相所信任吳師爺。吳師爺是四五十歲的年紀,瘦長的個子,黑黑的臉,他是在王宰相當初官拜尚書的時候,就來做他的幕僚。他是一個工於計謀的人,生性爭強好勝,出言吐語,尖酸刻薄,但因他幾次政見,使王宰相深受皇上的信賴,因此,王宰相就把他當為心腹之人。 王宰相等到把女兒出家的事情忙好以後,因為國事繁重,在家中不能多耽擱,所以就匆匆進京。他在臨走的時候,把家務以及出家在千華庵中的女兒,吩咐吳師爺照應。並且,他又叫閤府人等,對玉琳應該要特別恭敬供養。這一來,卻勾引起了吳師爺的嫉妒,他以為一個年輕的和尚,宰相府中的人不必要對他要表示殷勤。而且,他以為就是達官貴人,想要到宰相府中來走動走動,都先要對他有所孝敬,不然,相府的大門,那能輕易的進出。但是,玉琳是一個不畏權勢,不會應酬的人,他莊重的態度,不苟的語言,吳師爺就認為他傲慢,瞧不起他,吳師爺的心頭就因此非常的嫉恨。
  
  玉琳給初出家的醒群留在庵中,他本不願多住時日,但王宰相臨走的時候,又囑託他多留些日子,指示小姐佛門的規矩,可是後來吳師爺也藉口受相爺的吩咐要幫忙處理千華庵中的事務,住了進來。  千華庵中,上至以貴為相府小姐出家的醒群,下至各方來掛單的女尼,以及庵中的丫鬟僕女,沒有一個不敬重玉琳,吳師爺看在眼中,更是妒火怒燒。吳師爺心中想,自己從入相府以來,受相爺的信賴,除了老爺太太和小姐以外,在相府中一呼百應,誰也不敢怠慢自己,想到現在一個年輕的和尚,居然敢佔了自己的上風。吳師爺手拿水煙筒,頭戴狐皮小帽,身穿長袍馬掛,常常在他的寢室中踱來踱去,他一刻拿狐皮小帽,搔搔頭皮;一刻又放下水煙筒,搓搓手心,他在計劃著怎樣使玉琳在眾人的面前丟臉,減低他的聲望,使他失去眾人的信仰,讓眾人對他都不恭敬。
  
  然而玉琳的心地很光明磊落,態度很老成持重,除了每天和庵中大眾講兩點鐘的佛法或規矩以外,他就再也不多問其他的一件事,吳師爺雖然心中不高興,但他始終想不出辦法來為難玉琳。有一天,他經過很久的考慮計劃,他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當玉琳在講佛法的時候,提出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來譏諷他,叫他當時下不得臺來,這樣失去他的面子,他一定感覺到難為情,就算小姐留他,他也不好意思住在這裏。所以,在這一天下午,當玉琳向大眾講完佛法正預備離開的時候,吳師爺先是陰險的一笑,隨後就對玉琳說道:『我心中有幾個問題非常懷疑,不知道可以不可以提出來請你指教?』『指教不敢當,把問題說出來互相討論吧!』玉琳又重新回到原位上去。『假若你回答不出來呢?』吳師爺故意粗氣的說。『如果你知道我回答不出的,就請不要問我。』『那怎麼行,你是一個弘揚佛法的出家人!』  『你說得也對,有什麼指教就請你問罷!』玉琳此時已經知道吳師爺是故意來為難的了『假若你回答不出來呢?』吳師爺又逼著問。『那你下次可以不要來聽我講!』玉琳說。『不行,下次你不能再在這裡講!』『你說得很對,我不能答覆你問題的時候,我不應該在這裡講。』玉琳索性又把腿子盤起來,眼睛閉著,一股平和之氣,根本就不像是一個被人問難的人。『凡是讀聖賢之書的人,都知道我們的國家是以忠孝為立國的根本,我以為像你這樣的出家,與我們的國本不合!』吳師爺說著的時候,洋洋得意,自以為這一下要難倒了玉琳。『這是什麼意思?』玉琳此刻已完全明白吳師爺的來意,他這樣問,以便讓吳師爺把問題說清楚些。『我相信你也知道做人是不能離開忠孝的。』吳師爺對玉琳說:『因為一個人若是不忠不孝,他就沒有做人的資格。我看你這麼年輕,可是你早就披剃出家,每天你們吃閒飯,不事生產,不把自己的力量用來報效國家。這怎麼能謂之忠呢?還有,你的父母生養了你,是為了養兒防老,所以才把你撫養成人,現在你卻連父母都拋棄一邊,跑去出家,這怎麼能稱做孝呢?請你回答我!』
  
  吳師爺這樣一問,所有聽玉琳講法的人,都呆住了。他們都望著玉琳,等玉琳的回答,尤其是醒群和翠紅的表情,更是焦急的希望玉琳要很不客氣的來批駁吳師爺一頓。然而,玉琳一點不慌忙,他非常的鎮靜,他已經知道吳師爺的來意不善,本來他是不願向這樣的人說些什麼的。在粗暴、傲慢、頑固、執拗的人的面前,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因為道理都是在虛懷若谷的人的心中。但吳師爺已經是有意的來為難,這些問題雖不是真理,可是若能把這些常識似的問題稍加解釋,也能讓別人免去許多誤會。所以,玉琳就慢慢睜開閉著的眼睛,從容不迫而又慈和的說道:『吳師爺!你說做一個好人的資格,對國家要忠,對父母要孝,這是很對的話。不過,披剃出家,皈依佛門,獻身於救人救世的工作,這並不能說是不忠不孝。你說出家人每天吃閒飯,不事生產,這是你沒有了解到出家人的任務,出家人的任務是「弘法是家務,利生為事業」。做一個出家人,用佛法教化人間,這就是他的工作。講到報效國家,並不一定種田織布,從事直接生產才算是報效國家。像我們用佛陀的教法,安定社會,改善人心,使人民的生活更有規律,生命更有價值,這也可以說是做的報效國家和為社會服務的工作。如果不承認這樣說法,恐怕吳師爺甚至王宰相,也要和出家人一樣,給人說為光是吃飯,不事生產,沒有做報效國家的工作了。
  
  至於說到出家連父母都不要,這在佛教裏從來沒有聽說過,所謂出家,是指出三界煩惱之家而言。如果講要孝順父母,或許出家人才真正懂得孝字的意義。普通人孝順父母,只是在物質方面的供給,這就算是孝敬了。然而,光是在物質上孝敬父母,這並不能算作是徹底的孝。父母雖然暫時在物質方面得到滿足(其實永遠不會滿足),可是他的痛苦並不會因此而解除。老病死的大患,是誰也不能免的。出家人的孝敬父母,一方面當然希望父母在衣食住的物質方面不致缺乏,同時另一方面更希望以所修學的佛陀真理,賜給父母,能讓父母永遠離開生死痛苦的大海,獲得長久不變的清淨自在的安樂,這才是根本的孝順。其實,這些都是最普通的常識,我想吳師爺滿腹治國平天下的道理,或許早就知道這些淺顯的道理了,是嗎?』玉琳一口氣說到這裏,一點激動都沒有,他本來就很善於言詞,加之出家多年,潛心教典,他早已通達了佛法。這時所有聽的人都面露喜色,大家都投給吳師爺一個厭惡的眼光。
  
  吳師爺見到玉琳的話,為大家這樣的信從,忿怒的妒火更是在他的胸中燃燒起來。如果不是有初出家的醒群在座,他將更要放肆。不過,當一個人瞋怒之心生起來的時候,往往把義理人情都會拋到九霄雲外。吳師爺又氣憤的問玉琳道:『這些問題現在我不同你來狡辯,我來問你,你現在的心中,對我們的小姐有沒有愛意?』吳師爺這樣一問,所有聽的人都又緊張起來。他們都暗自的怨怪吳師爺,怎麼用這些問題提出來問玉琳師父。『你要我回答你的這個問題,於你究有何益?』玉琳還是端坐著,他反問吳師爺。『我要你說,你此刻心中,對我們的小姐有沒有愛的念頭?』吳師爺擺出官僚勢利的樣子,在他的心目中,以為如果問不倒一個年輕和尚,還憑什麼做著當朝相府中的師爺。『醒群現在已經出家,我們過去你大概也都知道。』『不錯,我都知道,我們的小姐過去很愛你,我相信她此刻的心中還是在愛你,然而,你呢?你說!』吳師爺這樣一說,玉琳還是毫無表情,但把個醒群羞得趕快低下頭去,雙頰泛起紅暈,她很感到這場面的尷尬。  『吳師爺!你怎麼說都好,你說我愛也好,不愛也好。』玉琳把他的話音拖得又長又慢。
  
  『我知道你心中一定有愛我們小姐的念頭,我今天就要揭穿你的假面具。我們的小姐愛你,你也愛我們的小姐,而你卻不肯和小姐結婚,讓我們的小姐,正當這可貴的青春之時,拋棄人生的幸福,過這冷清清的出家生活。你們形式上的愛情雖然沒有結合,而你們精神上的愛情還是結合在一起的,如果精神上相愛,還不如明明白白照當初脫去你的僧衣和我們小姐結婚,而你卻偏要虛偽假正經,你為了顯示你的假道學,你卻葬送了小姐的幸福,害苦了我們的小姐!』吳師爺為了討好醒群,所以他的話好像是為小姐代鳴不平,為小姐的利益而說的,他想,這樣一來,玉琳既會失去眾人的信仰,醒群也不會怨怪他。玉琳被吳師爺逼得不能不把他的意思說清楚,所以他更是溫和的說道:『吳師爺!你說得不錯,我的心裏很愛你們的小姐,而且,我不但愛你們的小姐,我也愛你,我更愛一切人類。講到愛字,應該是有種種類別的,父母愛兒女,丈夫愛妻子,皇帝愛黎民,佛菩薩慈悲攝受愛護眾生,這些都是愛,但這些愛都有它的不同點。普通世俗上的男女愛情,都是一種佔有的慾念,都是以自私為出發點。即如你說我愛小姐,但我並不想佔有小姐,我希望她離苦得樂,正等於我希望任何人離苦得樂一樣!』
  
  玉琳坐在寶座椅上說著,好似雕刻的菩薩真身一樣。從他口中流露出來的一字一句,聽得每個人都很感動,大家都竊竊私議著吳師爺的蠻橫。吳師爺看情形更是生氣,他放大了聲音說:『你認識我是什麼人嗎?』『吳師爺!誰都認識你,你是大名鼎鼎的吳師爺!』『你既認識我是吳師爺,你可知道王老宰相那些治國的主張都是我的計劃嗎?』『知道,但這與我沒有關係!』玉琳溫和的聲音中,也帶有他剛毅的個性。『與你沒有關係!你瞧不起我!你簡直兒把我不放在眼中!』吳師爺瘦黑的臉上,兇狠狠的從眼睛裏射出猙獰的光。『吳師爺!』醒群看這樣子實在忍耐不住,她的臉脹得格外的緋紅,緋紅得就像天上的晚霞,她插口攔阻道:『請你不要無理取鬧,家父上京未久,你不要無事生事,玉琳師父是我的師父,我請他在這裏教我們一點學佛的行儀,你不能對他這樣無理,是你先提出問題來問他,他善意的回答你,你怎麼又不高興?』
  
  吳師爺以為幫醒群說話,總應該是得到醒群的同情,那知道反而遭她的怨怪,他心中雖然是更增添了怒火,但在尊貴的相爺千金之前,他不得不熄下了他的暴燥之火,他終於放低了聲音說:『既是小姐…………』『請你不要老是小姐長小姐短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現在的名字叫做醒群!』『呵!既是我們的醒……醒群說,我就讓他過去吧!』吳師爺知道小姐是不好得罪的,只得就此收場。他拿了水煙筒一聲不響的先走了。玉琳也站起來,在一陣歡呼聲中他走出殿堂,走向他休息的地方。

 

十三.誰殺死了她

 

玉琳自從受過吳師爺的刁難以後,別人都以為他一定很煩惱不安,尤其是醒群更感到對玉琳抱歉。所以她經常的不是親來問好,就是派人前來慰問。然而,出乎意料的,玉琳好像不曾發生過這件事一樣,他和往日一樣的無憂無惱,醒群等見了以後才安下心來。 有一天下午,翠紅奉了醒群之命來看望玉琳的時候,玉琳還對翠紅說:『修學佛法的人,最要緊的是認識自己,把握自己,不要給外面的境界所惑動。世間上是非、好壞、善惡、都沒有絕對的理由,我們不要給這些無謂的葛藤牽絆了。若是給別人恭維幾句就歡喜,譏評幾句就煩惱,這樣的生活,好像給別人操縱在手中,別人要你歡喜,說你幾句好話你就歡喜,別人要你煩惱,說你幾句壞話你就煩惱,這豈不是把你變成別人的一個玩具了,所以,修學菩薩道的人,只要有所利益於人,對於自己的榮辱譭譽,實在是不值得計較!翠紅!你替我轉告醒群,對於吳師爺的事,不要老放在心中不安。』
  
  玉琳自從近年來受世情的變動,他對於佛法更有了深刻的體悟,他能對這現實世間和人生,有這樣達觀的人生觀,真可算是大有進步!『師父!我告訴你:我們相府中最壞的就是這位吳師爺,他仗著老爺的寵信,常常作威作福,我們平時不知受了他多少氣…………』正當翠紅向下說時,玉琳卻擋住她的話道:『翠紅!你趕快不要這樣說,吳師爺不是像你這樣所說的壞,我看他,不但不壞,而且是一個很直爽的人!』『直爽,這是多好聽的名詞,可惜他的鬼計多端,這個名詞安在他的身上,實在不配。他對誰不滿,誰就不得安穩。』翠紅說時,是站在玉琳的桌前,還皺了皺她的眉毛。『你們不能認為吳師爺和我討論問題,你們就說他不好,吳師爺有話講話,真是一位很好的人!』『哼!他是好人,那麼世界上誰才是壞人呢?』翠紅不服氣似的問。『我看世間上沒有壞人,一切人都是我們的善知識!』『強盜、土匪、殺人犯,也都是好人嗎?』『強盜、土匪、殺人犯,他們所以做錯事,都有他們不得已的苦衷,若是他們沒有苦衷,他們也就不會做錯事了。而且,別人錯了,正是我們的一面鏡子,我們可以不去錯。所以一切人都是我們的良師益友,不是我們的冤家對頭。就算是冤家對頭,我們也把他看作是我們的善知識,而不該說他是壞人。過去,我對我的師兄就曾誤會過,我只看他的表面,不知道他的功行,其實他勝過我們百千萬倍,所以我常常為著此事懺悔。』『你說的這些什麼道理我不懂,總之,吳師爺是個壞東西,你得要注意他,你若不小心,他甚至將來當面會罵你!』翠紅還是固執她的意思。『罵我也沒有關係,只要他不要打我!』『他甚至真的打你呢?』『打我兩下也沒有關係,他並不會打死我!』『他雖不會打死你,他可能會設法害死你!』翠紅說時,顯出很嚴重的樣子。『死了也好,人生本來都有這麼一天的。』玉琳還是若無其事,他看世界和人,好像木人看花鳥,一切都無動他的心。
  
  翠紅沒有話說了,她覺得玉琳是一個很莫名其妙的人,他的一切言行,與自己所見的人,完全兩樣。他們暫時沉默著,都沒有說話,玉琳手中拿了一串念珠,口裏喃喃的念著佛號。這是一間佛堂,明窗淨几,非常莊嚴美觀,當初專設給玉琳看經拜佛用的,佛堂的後面是玉琳的臥室,裏面裝飾得富麗堂皇,整齊清潔,凡所需要的東西應有盡有,然而在玉琳,他對這一切並沒有一點貪戀的念頭。他老是想著,一有機會,還是早點脫離這裏的好。因為酒不迷人人自迷,別人的福應該別人去享,物質的享受慣了,往往也是給物質迷的。他自從給吳師爺找了一次麻煩,的確心中一點氣憤也沒有,他反而從此更在佛前加緊的禮拜,他沒有怨怪別人,他總認為這是自己年輕福薄,多多在佛前懺悔,代眾生求福。他每次在禮佛的時候,腦海裏又會常浮起師兄玉嵐的影子,他這時候反而覺得做人能做到像師兄那樣的沒有罣礙,超然物外,也就真正了解到人生的意義!
  
  桃花是很美麗的,但桃花不會長久的開放;黃金是很寶貴的,但黃金難買逝去的青春;玉琳對於這遷流不息的世事,體會得很深,他認為對於生死無常的大事都不能了了,那有閒情再去計較吳師爺或世間上的譭譽呢?『翠紅!你怎麼不去做事呢?』玉琳念了許久的佛號,還是他先打破沉默。『我沒有什麼事做,小姐老是向我說,服侍你的那些姊妹們,都是才買來的,她怕她們不懂事,不會服侍你,所以叫我過來看看。同時,又怕你在這兒寂寞,沒有人陪你講話。』  『寂寞?人生很多的大事都來不及去處理,為什麼要會感到寂寞?』  玉琳這樣說,這確是他真實的話,別人也許以為他很清閒,可是,他每天真實是忙得不休不息。尤其他在磬山崇恩寺內當香燈,每天,別人都在好夢方甜,他就得起來燒香供水,擊板巡迴;晚上,別人都已就寢,他要關門上鎖,察看火燭。而且,他不是一個自甘庸碌不求上進的人,為了充實自己的福慧,拜佛、看經、書寫、研讀,忙得他連跟別人談話的時間都沒有。
  
  『師父!我真不懂,你的感情為什麼能老是這樣的平靜?』翠紅說時,走過去打開了窗子,窗外是一片蒼翠的藍天,偶而有一兩片淡淡的白雲,從靜靜的藍天上從明亮的窗外飄過。玉琳隨著翠紅開了窗子,視線也向窗外注意了一下。他看到窗外有一個人影,閃了一下,但他沒有十分注意。他淡淡的對翠紅說道:『是的,我是很希望自己有很平靜的感情,不過,我不是聖賢,有時也很激動。好像窗外那碧海似的藍天,若給一陣狂風吹起,烏雲也許就遮住藍天了。如果能把一切事物看清,不讓無明業風吹起,明白世事都是無常變化的假相,那當然就沒有激動的必要。』『師父!』翠紅喊了以後,含羞的低下頭:『你講的話,每一句都很令人感動,難怪我們的小姐,受你人格的感召,毅然擺脫一切而虔誠的出家了,你看我有沒有小姐的福,也能出家?』『翠紅!你怎麼也會有這個念頭?』玉琳驚訝起來,因為在他,最不願意一般人糊裏糊塗的出家,或把出家看得太容易。『想到小姐,都能把榮華富貴看破,我們這些下人,還有什麼情趣留戀這世間上暫時的福樂?』『翠紅!大清的法律上是不准人私自出家的,要經過考試合格和皇上的允許才成哩,你怎麼能和小姐相比?你快不要這樣想,你即使體悟到世間的無常,想要學佛,但學佛不一定要出家!』
  
  正當玉琳說到這裏的時候,門外有一個人影幌動,先是翠紅見了一怔,隨後那個人影走了進來,他不是別人,正是他們剛才談論過的吳師爺。翠紅的嬌容,長得本來極其漂亮,像初出水的白蓮,美麗,淡雅,但這時見了吳師爺,她嚇得白蓮似的嬌容都變青了,她不是怕別的,她怕剛才自己議論他的話給他聽到。然而玉琳好像早就知道他的樣子,一點也沒有顯得意外。吳師爺進來以後,他那像鷹似的兇銳的目光先在佛堂內掃射一週,隨後他「哼」了一聲就走了。吳師爺走了以後,半響,翠紅才說道:『師父!怎麼得了呢?我罵他的話大概給他聽到了。』『翠紅!本來在背後是不應該議論別人的,你下次記住不要再說。現在你也不要駭怕,吳師爺責問你的時候,你說那些話不是你說而是我說的,這樣他就不會怪你了。』『不行!他是聽得出我的聲音!』『你可告訴他,因為你給我問得沒有辦法才不得不那樣說的!』玉琳很願意代她受過。『那也不行,我不能要你為我而更見怪於吳師爺。』翠紅也很懂得事理。『那沒有關係,翠紅!你因為常要和他見面,所以你不宜結怨於他,我是一個暫時住在這裡的人,不兩天我就走了,我走的時候,吳師爺也就不會恨我了。』玉琳說時,見到佛前香爐中的香燒完了,他走下座位,在香爐中又插了三枝香。
  
  初燃的香煙,飄渺在這一間雅緻的小佛堂中,起初,玉琳的話,並不能驅除翠紅的恐怖和憂鬱,像一層厚厚的陰霾的雲,深深鎖在翠紅的眉宇之間,但翠紅仔細的體味到玉琳的慈悲,她不覺潸潸的流下了感動的眼淚。因此,玉琳又再繼續說:『翠紅!吳師爺是不會計較你的,你安心去做事吧,世間上人與人之間的恩怨愛恨,沒有永久不散的。』翠紅沒有再說什麼,要出家的問題也無心再說了,她看到玉琳好像要預備拜佛的樣子,只得合掌問訊告辭出去了。
  
  玉琳在翠紅走了以後,他在佛前禮拜了好久,拜佛以後,他的心,開始像海洋的波濤,翻滾起來,很多的問題,此刻都襲上心頭,尤其他想起了參加王小姐出家的典禮,向師父天隱和尚只請准兩天假,但時間像無聲的流水,一轉眼,在千華庵中已住了八天,臨走時,他雖蒙師父允許,必要時遲幾天回去沒有關係,可是,他又怕不了解的人,還以為他這次是給財色迷住了。醒群的出家,是他的指示,她出家後的一切,當然他有推辭不了的責任。他住千華庵中,物質上的條件雖處處超過崇恩寺,但他心中,好像老有一道陰影,感到空虛和不自在。如果急急的要回崇恩寺,又怕過分辜負人家的好意,就好像當初翠紅譏諷他一點情義沒有,好像一塊木石一樣!現在,他已完全看出吳師爺對他的不滿,所以他很想早點離開這裡才好。醒群落髮以後,文靜、沉默、不多說話,他看出醒群能甘守這清淨的出家生活,非常感到安心。他打算三五天內,決定要回去崇恩寺。
  
  就像這樣,玉琳在千華庵中又過了三四天,他已經和醒群說過,明天下午他要回去,醒群看他意思非常堅決,沒有辦法挽留,只有請他下次再來,同時,她又把早就預備幾大包的物品贈送給玉琳,然而玉琳對這些物品,看也沒有看一下,而且更沒有說聲謝謝。玉琳在這臨回崇恩寺的前一天晚上,他用一塊布把念經拜佛用的禮服袈裟海青包好,放在佛前,以便走時帶走。然而,就是在第二天清晨,玉琳起來,等著經常送飯給他吃的那個過去曾誤把他當做是侍者的翠玉丫鬟送早飯來給他吃,可是,天亮了好久,一等不來,二等不來,玉琳懷疑大家今天怎麼把他吃早飯的事也忘了,他想參禪靜坐一下,但心定不下來,他想找佛珠念佛,但佛珠子又遍尋不獲,正在玉琳感到有幾分焦急的時候,外面傳來了鼎沸的人聲,大家都驚號起來,玉琳起身走出佛堂一看,原來是送飯給他吃的那個丫鬟被殺死躺在血泊中。
  
  寺中很多的尼師、丫鬟、工人,都圍攏著看,大家都紛紛的議論,玉琳嘆息了一聲,就默默無言的回進佛堂。新建的千華庵中殺死了人,這消息像龍捲風似的馬上吹遍了各處,千華庵中的主人是當朝宰相的小姐,當地的縣衙門知道此事也震驚起來,趕快派皂役差人前去調查並追捕兇手。縣衙門的差人先去拜見醒群,他們說,奉縣太爺的命令,一定要緝捕兇手,把這件命案處理得水落石出。醒群起初接到翠玉丫鬟兇死的報告,驚疑不止,她即刻吩咐他們去小心破案,如果拿到兇手,必有重賞。四五個差人現場查驗後,發現死者身上的金飾均無,手中唯有握著一串念珠。『玉琳用的佛珠怎麼會在她的手中?』吳師爺在人叢中說。『玉琳是什麼人?』差人問。『就是住在我們這裡的一個崇恩寺的青年和尚!』吳師爺說時還用手往玉琳住的佛堂中指了一下。這些差人好像發現到唯一破案的線索,都蜂擁進玉琳的佛堂中來,他們搜查的結果,在玉琳包袈裟海青的小包袱中,發現到死者身上的金銀飾物。毫無疑問的,玉琳被捕了,差人們說玉琳是謀財害命的疑兇。千華庵中更驚惶嘈雜起來,有的為玉琳惋惜,說他為了一點金銀錢財,居然做出這樣兇狠的事來;有的為玉琳同情,說玉琳為人溫文和雅,有德有學,決不會自投法網,有這樣狠的心腸。然而,玉琳被捕後,小丫鬟如何死的,在紛紜的談論中,像濃霧一樣似的謎!

 

十四.將此一命布施給人

玉琳被捕以后,这消息很快的传到醒群的耳中,像晴空的一声霹雳,唬得她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是她做梦之中也不会梦到的事,居然像事实般的摆在眼前,「玉琳会谋财害命」,这在醒群的心海之中,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

  然而,玉琳的念珠怎么会落在死者的手中呢?死者的金银饰物又怎么会藏在玉琳的包袱之中呢?这不但醒群是百思不得一解,就是庵中一切人也感到这件命案的离奇!

  说到玉琳会谋财害命,他为什么要谋财害命呢?宰相府中的财色名利,那一件不够人羡慕,而玉琳都把这些视如可厌之物,昨日赠送给他的几大箱的礼物,他看都没有看上一眼,一个丫鬟身上区区的金银饰物,能算得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谋她的财?害她的命?

  醒群反复的思维,她认为这件命案非常的离奇,玉琳一定是被无辜的冤屈,以宰相府中的权势,虽然马上可以把他保释营救出来,但玉琳的冤屈如何才能洗清呢?她想到这里,深深的感到对不起玉琳。

  她即刻命令翠红着吴师爷用相府的名义写一保释书递到县衙门里去,不论怎样,不能让玉琳和别的犯人一样,坐进囚牢。

  过了一会,翠红来回话说,吴师爷的意思认为这是一件人命案子,不能借用相府的权威,使死者冤屈不申,希望小姐不要太感情用事。

  醒群听了,非常气愤,她深怪吴师爷不该以为同玉琳顶撞过几句,就这样狠心的坐视不救。

  她随即取出文房四宝,亲自委婉的写了一封书信着翠红送给本城有名的清廉正直的刘县官,说明玉琳的人格,有如白色的荷莲,他救度众生的悲心时嫌不够,那会有犯杀人的行为?这其中的冤屈,希望县官不要冤屈好人。

  醒群在写信的时候,往事一幕一幕的映现在她的心头,从崇恩寺的大殿上会见玉琳,到洞房花烛夜时给玉琳感动;从玉琳由相府回崇恩寺,到千华庵中再相逢,玉琳处处表现的都是坚贞不拔的学道意志,处处都是发扬的救人救己的精神,谁会料想到这位可敬可佩的人,因为自己多留他住了两天,竟使他遭遇到如此的不幸,像梦似的,像烟似的,这人生是多么令人捉摸不到!

  醒群把信写好,吩咐翠红道:

  『翠红!你把我这封信送给本地的县官,你和他讲,就说是我的意思,我希望他另抓凶手,火速的放出玉琳,因为他是我的师父,而且,他不是杀人的人!』

  『不过,玉琳师父的佛珠,包袱中的金饰,真是令人疑惑!』翠红接过小姐手中的信,她觉得那是无法否认的罪证。

  『翠红!难道你也是相信玉琳师父是贪财害命的人?』玉琳像圣洁的偶像,在醒群的脑海之中,其崇高伟大,并不因此而发生动摇。

  『丫鬟的意思倒不是怀疑玉琳师父,』翠红答道:『因为我们要想把玉琳师父救出来的话,对于这犯罪的证据一定非得要洗刷清楚,不然,就算是玉琳师父出来,在名誉上一定也很不好听,像一块白玉,上面有了污点,非得把污点去了才保存玉的价值,玉的可贵!』

  『翠红!你说得很对。但是,这佛珠究竟怎么才会弄到死者的手中去呢?死者的金镯等怎么会放到玉琳师父的包袱中去呢?』

  『那除非要问玉琳师父才会知道。』

  『死丫鬟!难道人真是玉琳师父杀的吗?』醒群大声斥道,她满眶的眼泪,就差些掉下来。

  『不!不!那除非杀死翠玉的人才知道!』翠红赶快纠正自己刚才说的话。

  『谁会杀死这个丫鬟呢?她才来了没有多久,别人对她都无仇恨,谁会这么狠心呢?』

  『问题就是难在这里!』

  『翠红!这些话等会再说吧,你赶快替我把信送去,我急等着你的回信!』

  翠红拿着醒群的信退了下来,她走在路上,想想也很伤心,几乎要大哭一场!

  她想到玉琳的为人,不但小姐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是自己也不知受过他多少感化。

  她拿了小姐的书信,迅速的向县衙门走去,她的心中感到非常的委屈,如果被捕的不是玉琳,她何至于要跑到县衙里来。翠红虽是一个丫鬟,可是她在宰相府中见到的大人物多了,区区的一个县官,她根本就不放在眼中。她以为她走进县衙,凭着这封信,玉琳随即可以跟她出来,那时候,她还预备叫县官派一顶轿子把玉琳抬回去哩。

  她走进了宜兴县的县衙,守门官见她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怎么胆敢到衙门上来,他们把她打量了一番,就问她是来做什么的?

  翠红傲慢的拿出小姐的书信,信封上赫然印着王相府的官印,守门官不敢怠慢,赶快的把她引见宜兴县的刘县太爷。

  刘县官接过醒群的信,满脸的堆下笑容,但等他把醒群的信看完,脸色忽然又阴沉起来。

  『对不起,真抱歉得很,我们不能照这信上所指示的去做。』刘县官很严肃又很胆怯的说。

  『你是什么意思?』翠红急着问。

  『我们不能释放上午被捕来的那个玉琳和尚!』

  『为什么?』翠红瞪大了眼睛,心跳起来。

  『我们刚才已经开堂审讯过一次,那个玉琳已经招供,他说人是他杀的!』

  『他已经招供人是他杀的?』这意料不到的事,听在翠红的耳中,忽然她眼前星花撩乱,天旋地转起来。

  『是的,这是他的口供!』刘县官把玉琳招认的口供给翠红:『所以,大清的皇法,决定不能释放一个已招认的杀人犯!』

  『县老爷!这是冤枉!』翠红压制着激动的情感,大概看了一看玉琳的招供。

  『皇法是公平的,就是皇亲国戚也不能例外。我们没有苦打承招,不会冤枉他,这完全是他的天良发现,走上公堂来就自己承认招供的!』

  『请问我可不可以会见玉琳师父吗?』翠红知道这时说多了是没有用的,他想当面问一下玉琳,他为什么竟是这样的一个出乎人意外的大傻子。

  『本来,玉琳是杀人的凶犯,是不容许人会见的,不过,我知道老相爷和他的千金很器重此人,就让你去见他一次也好。』

  『你既然知道我们的老爷和他的千金器重此人,那你就要设法救他呀!』翠红觉得这是个机会,很温和的看了看刘县官。

  『但是,法律之前,是没有人情可讲的。』这位刘县官正直得像个宋朝的包丞相一样是。

  『请你带我去见玉琳师父吧!』翠红很失望。

  刘县官在宰相府中佣人的面前,很礼貌的把翠红引见了玉琳。

  玉琳被捕以后,县衙里也知道这不是等闲的犯人,不敢随便的把他关在一般的囚牢中,让他尝到铁窗的风味。玉琳只是被幽禁在一间暗室里。他进去就随地盘膝打坐,闭目养神。

  翠红见到玉琳的时候,先是眼泪鼻涕的哭泣起来,然后团在玉琳的身旁,抽咽得不能成声。

  玉琳像寒冬的枯木,令人一见就是阴冷的感觉,他除了微睁了一下眼睛看看翠红,就一动也没有动。

  好久,翠红收敛了眼泪,说道:

  『小姐命我来看你。』

  『谢谢!』玉琳冰冷的回答。

  『我们不相信人是你杀的!』

  『证据说明是如此。』

  『那你为什么要杀害她呢?』

  『你不是法官,我不愿意告诉你。』

  『你真傻,就算是你杀了人,为什么又很快的招认?我真错认你是个聪明的人。』

  『这是你们所不懂得的事,世间上太麻烦,我这样不是省去很多的麻烦吗?我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好的机会,就算是死了,可是让我在修行的路上,倒反而做下一件有意义的事!』

  『可是,你过去是一个很要体面的人,那你现在就该宁愿被他们剥夺生命,也不能不珍惜你自己纯洁清白的人格!』

  翠红这样一说,玉琳倒惊奇起来,他想不到这么一个小丫鬟,居然也懂这样的道理,不过,在玉琳自然还有高于她一层的看法,他听了她的话,并没有动一点声色。

  在玉琳,何尝没有想到翠红所说的道理,他也知道,一个人生存在世间上,最要紧的就是有清白的人格,当初到相府中去招亲,所以没有多予耽搁,赶快就回,还不也就是为了清白的人格!人有清白的人格,才是具有了生命真正的价值!可是,玉琳近几个月里,他对于人生已另有一套看法。他近来参禅打坐,在寂静的禅的境界中,对人生的认识又深了一层体会。所谓这个世间上的人,有人有清白的人格,有人没有清白人格,这本没有一定的标准,这只不过是会得欺瞒与不会欺瞒罢了。贪污腐化的官吏,因为他欺瞒人民得法,人们一样对他敬重羡慕;志士仁人,因为他勇于直言,往往说他藐视王法,遭受刑章。这世间永远是一个非理不清的世间。会得投机取巧的人,黑的他也会把它变成白的;不会投机取巧的人,白的也会被人说成黑的。好象这世间是一个宜假不宜真的世间。师兄玉岚的人格有什么缺点,只是师兄不会装模作样,大家就都说师兄是一个疯疯傻傻的人;自己没有杀人,但他相信这时候将有很多的人都说玉琳是一个杀人的凶手。向谁洗清这些冤屈的污点呢?那将是多么费周折的事!而且,修学菩萨道的人,只有成就众生,不可危害众生。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这才是学道之人的条件!现在,既然有人放不下他,替他布置下这个陷阱,他以为这一定是过去生中自己害过他,所以才有今日的果报。为了解除往昔的因果,还是承当这次的冤屈,就算冤家宜解不宜结吧!而且,自己这样爽直的招供,可能感动这位作恶的人,使他以后不致于再害别人。以德报怨,玉琳早就定下这个主张!同时,他现在更觉悟到自己与众生一体的真理,以及怨亲平等的修养。自己如不招认,那时一定会有别人来受这罪刑,自己是胜利了,而让别人来受苦,这是他现在无论如何不肯如此做的。将此一命,布施给人,倒也是不辜负在这世间上走了一遭。

  眼前,虽然将有不少的人误解他是凶手,但人们所见所知的本来就是一些错觉,一般人的错觉会冤屈他,真理毕竟是不会冤屈他的。

  玉琳因为有这样阔达的思想,所以,他一点不为被冤屈而懊恼。荣华富贵,生死轮回,一切都是空花水月,在这些假相上,玉琳倒真是解脱了。

  『翠红!』玉琳低低的叫道:『这是我的业力所感,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们无关,你回去吧!在我活在世界上一天,我不希望你再来看我!』

  翠红听到这话,像锐利的尖刀剌上她的心一样,她不觉又放声大哭起来,她呜咽着说道:

  『请你再不要说这样无情的话,你在这里安心,好人遭受磨难是有尽期的,小姐一定会为你设法,我明天再来。……』

  『少说!难道你不怕我谋你的财害你的命!』玉琳阻止和恐吓翠红。

  『假若死在你的手上,是我修来的福气!也是我的光荣!』

  玉琳那恐吓的话,是希望翠红等再不要来此缠绕。但了解敬重玉琳的翠红,并没有为他的这话吓住。

  『你们还有多少话说?』刘县官有礼貌而又威严的站在门口问。

  『去吧!翠红!』玉琳说后就闭起了眼睛。

  翠红流着眼泪,无可奈何的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玉琳。

  翠红跟刘县官走出来,她对他说:

  『玉琳师父不是一个犯罪的人,你们不要以为他的招认就以为是真的。他在这里,你们要好好的照应他,如果你们对他有不礼貌的地方,那就是你们瞧不起我们小姐和尊贵的相府。因为我们相府中除了一两位师爷以外,他是我们相府中大家所敬重的师父!』

  刘县官在不违反法律的原则下,并不敢得罪所谓尊贵的宰相府,他只是连连的点头。

  翠红走出县衙,往千华庵走去,他想,要是小姐知道玉琳师父招认,她将要哭断了肝肠!

十五.佛法才是最好的法律

更深夜静的时候,玉琳被幽禁着的这间囚房,沉寂无声。

  他上午被捕以后,直到这时候还没有吃东西,肚子饿得很,然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上午没有人送东西来给他吃,晚上刘县太爷派人送晚饭来,又过了出家人过午不食的时间。

  月光如银似的照进囚房里来,风清、人静,玉琳好象坐在禅堂里一样,他把人间看得恬淡到极点。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肚子越发饿起来,他微微的感到困倦,他觉得饿罪比死罪难受一些。

  他想起那个被杀害的丫鬟,他默默的念着佛号与佛经,为这位不幸的死者祝福,祝福这位可怜无辜的冤魂早登佛国。

  玉琳的心中有数,杀死小丫鬟的凶手究竟是谁,然而他为了不愿恼害众生,所以他很乐意的代受这无辜的罪名!

  坐囚牢的人都说失去自由的人才知道自由的可贵,然而,在玉琳,他被拘禁在这囚房中,除了觉得肚饿以外,他没有感到别的不自由。他的身体虽然被束缚了,但他的心是感到非常自由的。

  玉琳对于这世情冷暖虚幻不实的人间,丝亳没有留恋的念头,要有,那就是他舍不得他唯一依归的佛教,他发愿来生做一个能干的出家人,不要像今生有这许多的业障和磨难,以便能让他振兴佛教,广度众生。

  这一晚就这样的过去,第二天一早,翠红就又赶来了,她这次带来很多吃的和用的东西,她见到玉琳的时候,已不像昨日那样的伤心,她把东西放好后说:

  『师父!太使你受委屈了,小姐知道你招供以后,哭得真是死去活来,她说她对不起你,她已经着人星夜的进京,请老相爷回来救你,请你再不要冤屈自己,千万不可随便的招认。这里是早点。是小姐亲自为你做的。』

  『你们真是想得天真,这里离京城有多远的路?我这个杀人犯还能容得这么久吗?而且,我已招认了,就算王相爷回来,王相爷敢藐视王法吗?』玉琳说着的时候,还微微的笑着。他没有看醒群为他做的什么早点。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冤枉自己,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是个杀人犯,诬蔑自己是个谋财害命的人?』

  『冤枉自己,诬蔑自己,这并没有多大关系,这世间上有数不清的人被人冤枉,被人诬蔑,那才真是冤枉哩!』

  『我晓得凶手不是你,是我们相府里的…………』

  『翠红!少说,你又在冤枉别人,诬蔑别人了!』

  『你怎么有这样古怪的见解和性情,你没有了解小姐和我们对你的心。小姐说,她宁愿替你受刑,也不愿让你招受无辜。』

  『杀人偿命,一人犯罪一人当。你回去告诉醒群,世间上的事情太多。请她不要再闹出更多的是非和笑话来。』玉琳好象生气的说。

  『你不要这么固执,我愿我的生命牺牲,必要的时候我也要说出凶手是……』

  『翠红!请你住口,这不是儿戏。我杀人是有杀人的证据,别人杀人没有杀人的证据,那时你冤枉别人,诬蔑别人,白白送命又何苦呢?』

  『唉!…………』翠红的眼泪又像珍珠似的滚下来。

  『翠红!不要伤心,因缘和业力主宰一切,我们无庸为此悲哀,要紧的是我们再不要去作恶造业。』

  『你这样的牺牲,太崇高伟大了!』翠红揩了一下眼泪,非常的感动。

  『不要那么说,这是修学菩萨道的人应该如此的。』

  『请你吃了早点再说吧!』翠红把装早点的盒子打开来。

  『你没有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送来给我吃过,饭碗在那边还没有收去。』玉琳用手指着一个空饭碗。

  『他们做的没有这个好吃,你再吃一点!』

  『饱了!吃不下!』

  『那你就留着慢慢吃吧!』

  『不!翠红!我到千华庵以后,有没有命令你为我做过事?』玉琳问。

  『没有!』翠红怀疑的望着玉琳。

  『那么,我现在请你把这些吃的东西拿去那边的囚牢中分给他们吃。』

  『这是小姐亲自做的。』翠红现出疑难的样子。

  『他们都是和我一样的人,你不要生分别心,赶快送去,他们是会感到饥饿的。』

  玉琳诚恳的晓以大义,翠红终于很感动的把所有带来吃的东西分散给满牢的囚犯。

  等到翠红分完回来的时候,刘县官命人送来一张通知单,通知今天下午再开庭审问玉琳,希望千华庵中派人出席观庭。

  翠红没有敢再多耽搁,很快的告别玉琳,回到千华庵中把下午又要开庭审问的事告诉醒群,告诉庵中一切的人。醒群听了以后,她稍为考虑了一下,她就预备下午亲自去县衙,她要告诉县官不可以玉琳招认为准,应该要再多访查,另捕凶手。她觉到如果不是这样,无论如何也对师父玉琳不起。

  醒群要亲自去县衙的事,给吴师爷知道了。吴师爷听说玉琳招认杀人的事后,满心欢喜。他即刻要求醒群不要有劳千金玉体,他愿意代醒群去一趟县衙。

  醒群见到吴师爷愿代她去,心中也着实高兴,她觉到吴师爷毕竟是一个肯帮忙别人的人,她就把自己的意思吩咐吴师爷,吴师爷的口头上都一一的应承。

  宜兴县衙门的法堂上,坐着像包文正的刘县官,还有吴师爷和几个书写的记录以及吆五喝六的皂役,玉琳则态度很自若的站在堂下,既不欢喜,又不恐惧。

  『玉琳和尚!昨天你所招供的都是事实吗?』刘县官拍过惊堂以后问。

  『是的,完全是事实!』玉琳看见吴师爷也在座。

  『你为什么要杀死她?』

  『昨天都已说过了。』

  『杀死人要抵命的,你不怕死吗?』

  『不是怕死的问题,是因果报应的问题。』

  『你有什么遗嘱没有?』刘县官说的时候,也深长的叹一口气。他也很感到奇怪,一个如此年轻庄重的和尚,既然懂得道理,为什么要犯此大罪,而且又不怕死。

  玉琳稍为犹豫一下说道:

  『我对一切人都没有话要讲,唯有几句遗嘱想叮咛你。』

  『你有遗嘱叮咛本县?』刘县官给玉琳说得如堕五里雾中。

  『是的,我有遗嘱叮咛县太爷。』玉琳朝刘县官及吴师爷又望了一眼:『假若我执刑以后,我望你县太爷不要把这案子公告,即使公告的话,也请你不要涉及「和尚」的这个名词。』

  『你意思是在告示上只写你的名字,不要写你是个和尚?』

  『是的,因为这是我个人的罪业,「和尚」是我们清净高尚的僧众称呼,我不愿让人知道「和尚杀人」的这句话,这样我将对不起佛教,同时,若是如此,让人民对「和尚」生起轻慢的心,他们会获无量的罪业。』

  『你的心地很好,本县决定依照你的意思去做。』刘县官就没有想到有如此良心的人,决不会杀人。

  『你还有什么要说吗?』

  『没有!』玉琳再不多说。

  刘县官叫人把玉琳说的话记起来给他去捺个指印。

  『师爷!』刘县官掉头对吴师爷道:『贵相府中虽然是一名丫鬟被害,但现在已判这位凶手抵命,师爷的尊见如何?』

  『这是罪有应得,罪有应得!』吴师爷连连的点头,一脸的奸相!

  吴师爷的这几句话听进玉琳的耳里,一阵伤心,几乎要流下眼泪来。他又朝吴师爷看看,吴师爷装不知道。

  『老相爷不在府中,本县如此判决,相爷回来不会有什么异议吧?』刘县官位小官卑,还有点不放心。

  『不会!不会!』吴师爷答。

  『那么,相爷的千金为什么要为玉琳否认他是凶手呢?』

  『因为她已出家,不忍见同门的人受害,这完全由于儿女情长,我们不能因情废法。』

  『好!就如此办,退堂!』刘县官长袖一拂,站起身来。

  正在这时候,疯疯傻傻的玉岚踉踉跄跄的走上堂来,嘴里不住狂呼高喊:

  『冤枉!冤枉!这个世界全是冤枉!』

  『你是那里来的和尚?』刘县官怒斥道。

  『我是玉琳的师兄玉岚,我请求县太爷快快放出我的师弟。』

  『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凶手!』

  『他不是凶手,谁是?』

  『凶手坐在县太老爷的身旁边!』玉岚说话时,用手指指吴师爷。

  刘县官朝吴师爷看看,左右的人都大惊失色。

  『师兄!你……』玉琳想阻止着他的师兄。

  『与你无关,不要你管!』玉岚回答。

  『你是指谁?胡说!』吴师爷怒骂玉岚。

  『我是指你,你是杀死那个小丫鬟的凶手呀!』

  『他简直是一个疯和尚,』吴师爷指着玉岚,对刘县官说:『玉琳杀死人是有证据的,而且玉琳自己都招认了。』

  刘县太爷听后,又坐下来,就对玉岚道:

  『你这个和尚是不是神经失常?你怎么胆敢来诬蔑相府中的师爷?玉琳杀人是有证据的,而且他自己都招供。』

  『法律不是保护高官显要而来欺压平民的呀!我不是神经失常,我也不敢诬蔑宰相府中的师爷,实在说,杀人的证据可以伪造呀!』

  『你能说出这些原委和另有证据吗?』刘县官又拍了一下惊堂。

  『县太老爷!你要知道吴师爷妒嫉我的师弟玉琳,他怪玉琳在千华庵中丢了他的面子,他就偷窃玉琳的佛珠放在小丫鬟的手中,又把丫鬟的金银饰物拿下来包在玉琳的袈裟中,在玉琳睡觉的时候,吴师爷去偷窃他的佛珠,遗落下的烟斗,这时候还在玉琳睡觉的那张床下。县太老爷如果不相信的话,可以即刻派人前去检查!』

  『你在血口喷人,』吴师爷骂玉岚:『你把我的烟斗偷放在他的床下,跑来栽害我,真是罪该万死!』

  吴师爷口上虽这么说,心上可早就慌起来,他很怀疑,难怪昨天无论怎样寻找他的烟斗都寻不到。

  玉岚拍拍他的胸膛,他穿的是一身破烂的衣服,他先看一下刘县官,然后指着吴师爷道:

  『吴师爷!你可不要抵赖了,千华庵的大门我从来就没有跨进去。』

  『刘县官!我要求你把这个和尚重重的办罪!』吴师爷说。

  刘县官感到这事很蹊跷,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处理这件案子才好。

  『哈哈!办我的罪?你们以为我和我的师弟玉琳是一样的气派?』玉岚用手指着玉琳,玉琳低头无语。『你们此时把玉琳再怎样冤枉死了,他也以为这是忍辱、为人、修行,然而我是把降伏恶魔当做修行。吴师爷!你杀害小丫鬟的刀,此刻还藏在你的箱子中;你谋害玉琳写在纸上的计划此刻还放在你身上的袋子里。我要求县老太爷即刻搜查吴师爷的身上!

  刘县官丢了一个眼色,皂役们把吴师爷拉下来,在他的身上搜出一张纸。

  刘县官一看确实不错,那上面全是谋害玉琳的计划。

  吴师爷到此时,已吓得面如土色,他颤抖着说:

  『这张纸我当时就烧去了,怎么此刻会在我的身上?』

  『你烧去的是一张没有字的白纸呀!』玉岚告诉吴师爷。

  『左右,把吴师爷拿下来!』刘县官一声吩咐,吴师爷顿时成了阶下囚。

  刘县官又派人到千华庵中去搜查凶器及吴师爷的烟斗。

  『玉琳!』刘县官问道:『你这年轻的和尚,你既没有杀人为什么要冤屈招认?』

  玉琳皱着眉毛,没有开口。

  『难道跟师兄过不去?县老太爷问你的话快点老实说呀!』玉岚对玉琳讲。

  『唉!』玉琳未说时先叹了一口气;『我要求县太爷减轻吴师爷的罪名,他所以犯罪,完全由于我对不住他。我的招认也就是觉得佛法是救人不是害人的,像我们修学菩萨道的出家僧侣,只知道牺牲自己,成就众生,那敢再去做与众生没有利益的事?』

  『伟大!伟大!本县官差点儿冤屈好人!』

  刘县官又重行宣布退堂,他招呼把吴师爷关在玉琳坐过的那间囚房里,同时,把玉琳师兄弟二人请到后堂去宽坐吃茶。

  县衙门的后堂上,有字画、明窗、净几。

  虎皮的椅子上坐的是县官、玉岚、玉琳。

  『下官拟想皈依佛教,礼拜二位大师做师父,以后希望多多指教!不知二位大师允许否?』刘县官恳切至诚的征求玉岚和玉琳的意思。

  『笑话!笑话!山僧当不起,我要告辞了!』玉岚摇摆着他的长袖子,站起身来。

  『这是下官真实的意思,因为做官的本来是保障人民的,但做官的却往往冤枉好人,我从此再也不愿干违心的事。好比法律是像吴师爷这些人订出来对付罪恶的方法,但我已经觉悟到订法的人都不守法,法律实在不是对付罪恶最好的方法,佛法才是最好的法律,奉行佛法的人比那些制订法律的人伟大得多!请二位大师不要见弃!』

  『佛法才是最好的法律?哈哈!』玉岚又再坐下来。

  玉岚、玉琳、刘县官,他们三人谈得很投机。

十六.三個錦囊妙計

玉琳玉岚在县衙里和刘县官谈着,皂役取来吴师爷的烟斗和凶器。刘县官连声叹气,并连声道歉,亲自又把玉琳的佛珠奉还给他。

  他们谈了好久,为刘县官举行了简单皈依三宝的仪式后就从县衙里出来,一同向千华庵走去,醒群和翠红及全庵人等,听到玉琳无罪释放,欢喜得就差点儿发狂。等到她们知道杀人的凶犯竟是吴师爷时,不觉又欢喜又痛恨。欢喜的是恶人恶报,因果昭彰,丝毫不爽;痛恨的是吴师爷竟是这么一个人面兽心的人。

  醒群感激的尤其是玉岚,玉岚听到醒群感激的话后,除报以一阵傻笑外,就拉着玉琳的衣服说道:

  『师弟!现在是你回去的时候,今后你荣耀万方,师兄是赶不上你了。现在还有什么话吩咐她们没有?』

  『就是等王相爷回来的时候,最好请他设法能把吴师爷营救出来。』玉琳说。

  『走吧,走吧,那是她们的事,不要你烦心!』

  玉琳玉岚走的时候,醒群和千华庵中的大众眼泪汪汪的送他们走出庵门。

  玉琳回到磬山崇恩寺中,又住了一个时期,忽然他感到自己渺小起来,他觉得世界是这么广阔,众生是这么众多,而自己却住在深山古寺之中,终日不能与广大的众生接近,同时,他更想到出家人的任务,既是弘法利生,那必定要先健全自己,充实自己,不然,弘法是如何去弘?众生是如何去利?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心中起了个念头:「到各方云游参学去!」

  玉琳立定志愿,就把他简单的行李收拾了一下,随手关上他的房门,往师父天隐老和尚那里去告假。

  他穿过库房,爬数十层石阶,就到了方丈室。

  『师父!我想到外面去参学,特来向师父告假。』

  『很好!很好!此去鹏程万里,为教争光。』天隐老和尚讲到此处时,忽然若有所思的皱了一下眉毛道:『可是,玉琳!你还有重重魔难,要待你小心的去克服。』

  『将来果能为众生贡献出一点微薄的力量:皆是诸佛菩萨以及师父的慈光庇照。至于前途的障碍,那倒没有什么关系。在人生的旅途上,几曾见到过平坦的大道,人们所走的都是崎岖坎坷的路程。善财童子的五十三参,玄奘三藏法师的取经西游,他们涉险犯难的精神,已为我们开辟出光明的世界。不过,弟子此去,还不知何时再能重见恩师,对于未来,究竟何去何从,恳求师父作一次指示才好』!

  『我没有什么指示你的,你去问你的师兄吧!』

  玉琳听师父说后,没有再敢表示什么,他就问讯顶礼,告假出来,他遵照师父的命令,走向师兄玉岚住的地方来。

  『师兄!顶礼!』玉琳走进玉岚的小房间,随地就是一拜。

  『不敢当!不敢当!』玉岚傻笑着赶快从被窝里爬出来。

  『想到外面参学去,特来向师兄告假!』

  『到外面参学去?那里有参学的地方?你不是已经修学得很好了吗?你看我每天都是睡觉吃饭,吃饭睡觉。』玉岚说时,还用手指着他乱七八糟的床铺。

  『师兄已是无学位的菩萨,师弟怎敢和你相比!』

  『好了,好了,不要说这些话吧。要不要师兄送你走过惊涛骇浪的长江?』

  『不要,只是希望师兄指示我出离迷津就好。』玉琳知道师兄又在玩弄禅机,但不知究竟长江是指的什么用意。

  『指示你的迷津,好!师兄一生吃饭睡觉,对佛教没有贡献,现在让你出离迷津,飞向天上去吧。师兄有三个锦囊交给你!』

  『三个锦囊,我要他何用?』玉琳感到很奇怪。

  『你此去有灾难,不易避免。有疑难的问题不易解决的时候,有此三个锦囊,可以使你逢凶化吉。你如逢危险,打开第一个锦囊;如遇息福之处,打开第二个锦囊;如对前途发生怀疑,打开第三个锦囊,里面自有妙用无穷。师兄虽知你有不凡的福慧,自会处处化险为夷,但为你此去参学,相聚何时,很难预料。我既无金银财宝,又无贵重物品,没有什么送给你作临别纪念,送你三个锦囊,可能你还记着有个师兄。』

  玉岚说后,就去枕头旁拿出三个用方盒子包起来的锦囊,玉琳没有再客气就接受过来,他知道师兄已是一个明白过去和未来的智人。

  玉琳告别了师兄,又往各寮口去辞行,磬山寺中的大众,此刻都很敬服玉琳,在依依送别的时候大家都叮嘱玉琳,希望玉琳将来功成行就,要提拔提拔他们。

  是在清世祖顺治皇帝十六年己亥年间,玉琳像浮萍似的踏上人海中云游。

  玉琳从宜兴磬山出发,经溧阳、金坛,往来在各方,千山万水,一钵千家饭,他走遍了大江南北。

  一天,玉琳行脚在扬州高旻寺参访完了以后,他搭船再回到江南来。

  船行至江心,忽然阴云密怖,狂风大作,白浪滔天,一条帆布的民船,在江心失去了控制,浪头不时打进舱来,全船的乘客,惊呼号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大清朝开国的世祖顺治皇帝,为了察看民间隐情他穿了便服,装作平民也正坐在这只船中。

  顺治皇帝,面临如此惊险的场面,吓得失魂落魄,总以为这一次逃不掉要去海龙王水晶宫了。

  当顺治皇帝正是惊慌失措的时候,忽然情急智生,传下圣旨,说明自己就是当今天子,并对天祷告,向船中宣布,他说如果有人能救了他,他决定把江山和那个救他的人对半平分。

  船中的乘客,此时知道当今的天子也在船上,惊喜交集,大家跪下来三呼万岁,但谁也想不出办法来。

  这时,船头边坐着四方云游的玉琳。

  玉琳看着这只小船颠簸在一片汪洋的江中,风浪又是一阵大一阵,他此刻一心的称念着「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的圣号,置生死于度外。

  后来,玉琳知道当朝顺治皇帝也在船中,加之他看到全船惊慌恐怖的情形,慈悲救人的恻隐之心,不觉油然而生。然而除了念观音圣号仗菩萨威神力的庇佑之外,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玉琳此刻闭目端坐,把一切都交给观音菩萨。在这时候,隐约间他好象见到云端中坐着慈悲庄严的观世音菩萨,手中净瓶杨枝,身穿白衣,玉琳赶快跪在船头,向菩萨祈祷,菩萨用手指了一下他的衣单包袱,就慢慢的隐去,玉琳心想,我的包袱中有什么呢?他这一念生起,忽然间,他像若有所忆的记起他师兄的三个锦囊放在包袱之中。

  他想:「师兄当初交给我锦囊的时候,告诉我如有灾难危急之时,锦囊中自有解救的办法,现在,不但自己生命危险,当今皇帝和全船人民都将遭遇同一危运,这正该打开第一个锦囊来看看的时候。」

  玉琳这么一想,随即把第一个锦囊打开,只见一张纸上写着两个大字:「免朝」!玉琳看了不懂这个意思,再仔细一看「免朝」的大字之下,还注了两行密密的小字:「当朝天子过江,四海龙王来朝,故有风浪之险,如用牌请天子写「免朝」二字,挂在船舱之外,自会风平浪静」。玉琳一见,原来如此,心中非常欢喜,即刻依锦囊的指示而行。他告诉顺治皇帝,如此这般,当可解除危难。顺治皇帝一听,满心大喜,即向船主索笔,亲书免朝二字挂于舱外,果真不负人望,即刻云消日现,风平浪静,船就安抵岸边,全船的乘客,一面向顺治皇帝高呼万岁,一面向玉琳顶礼膜拜,感激他救命之恩。玉琳想起师兄说要送自己过惊涛骇浪的长江,原来就是指此,他现在佩服师兄已经到了极顶!

  顺治皇帝问了玉琳的法号及出家的祖庭后,只是相视而笑,即日要玉琳和他同时进京,请住西苑,恨相见之晚。(此段出自雍正皇帝御选语录中--作者注)

  『寡人当初受难时,有平分江山之言,现在想拟实行此项诺言。』顺治皇帝驾至西苑亲对玉琳说。

  『陛下!僧侣是方外之人,三衣一钵足矣,要国土有何用处?请陛下不要因此挂怀,玉琳想于明日再往各处行脚!』

  『法师既是如此推辞,那么寡人及全国人民,正式礼拜法师为国师。』

  『不敢!陛下!』玉琳谦虚的说:『玉琳年轻德浅,不敢受此恩宠,全国高僧甚多,还望陛下体察。』

  『法师年龄虽轻,而德学饱满,佛法中向有依法不依人之语。法师如无菩萨福慧,何能指示寡人脱险?』

  『不敢欺瞒陛下,这完全是家师兄玉岚锦囊中所指示,陛下为国觅师,也该以家师兄为先!』玉琳照实的把玉岚所指示的第一个锦囊,告诉顺治皇帝。对于第二和第三个锦囊没有提起。

  『寡人和你有缘,希望不要过分推辞!』

  顺治皇帝意甚诚恳,玉琳想到为佛教为僧人争一口气也就老实的承认。他现在对于名利的观念本来是很淡泊,但他想能为出家僧众扬眉吐气,这也是他很乐意的。他想到追求名利荣华是一种执着,舍弃名利荣华更是一种执着。最好对名位能得之不喜,失之不忧。他对这些没有要求,他只觉得能成就众生,有益佛教,也就心满意足了。

  顺治皇帝得到玉琳的允许,很快的颁诏天下,叙明原委,要全国的人民在拜国师的这一天,家家户户摆设香案,当五更三点的时候,皇上亲自率领全国臣民,一同礼拜。

  圣旨刚传下来,第一个知道的是王老宰相,王宰相听到皇上要拜国师,惊疑万分,他心下想,这位国师是谁呢?圣上轻衣简便的出去,前日回来,听说还带了一位年轻的和尚,难道就是要拜那位年轻的和尚为国师吗?

  王宰相得到顺治皇帝的允许,先参见国师。

  『呵!是你!玉琳!……』这出乎意外的事,使王宰相过分的紧张,但随后知道喊得太冒失了,很快的改换了口气说:『呵!不!国师!丞相王参见!』

  『相爷!免礼!这儿请坐!』玉琳也客气的合掌问讯。对王宰相的惊奇一点没有介意。

  王宰相想到当初要他招亲的事,面上现出愧意,内心好象感到非常的歉疚!

  玉琳好似忘记过去一样,一点也没有把那逝去的岁月,和那些发生过的事情,放在心上。

  最后,王宰相恭维玉琳一番,并说他的女儿能先拜玉琳为师,真是无上的光荣!

  『呵!相爷!想起来了,吴师爷的事情,后来不知是如何处理?』玉琳没有怀恨吴师爷的心,只有挂念吴师爷的心!

  『说起吴师爷来真是该死!』王宰相说:『本相起初接到小女来信,说师父冤屈被捕,本相本可将公事交代一下回乡,但第二日小女又有信来,说明吴师爷犯罪经过,我即刻回复她着当地县衙,重重办罪。可是,没有数日,吴师爷竟然病死狱中,恶有恶报,倒也罢了。但险些儿害了师父,这都是本相用人不明,还请原谅!』

  『唉!』玉琳叹一口长气:『这都是玉琳的不是,方使吴师爷犯罪!』

  他们都为吴师爷不好好的做人惋惜了一阵。随后王宰相也就告辞退出了。

  时光迅速,等到全国都得悉圣旨以后,大清朝顺治皇帝和全国臣民礼拜国师的典礼于四月八日佛诞节的早晨五更上朝的时候就隆重举行。在前一天夜晚,玉琳无论怎样也睡不着,他一时静坐,一时念佛,但心中盘结着的问题,还是想不出办法解决。他想明天将要接受天子及四万万多人的礼拜,这样岂不是要把福折光了吗?他为这个问题考虑着,最后,他终于想起师兄的第二个锦囊,师兄当初说过如要在息福的时候,打开来看,自有解决的办法。他带着满腔兴奋的心情,打开第二个锦囊一看,里面是一尊小巧玲珑的佛教教主释迦牟尼佛像,别的什么也没有。玉琳见了好象恍然大悟似的,他知道是师兄指示他在明天早晨当皇上和全国臣民礼拜的时候,把释迦牟尼佛的圣像放在自己桌前,让他们拜佛好了。

  玉琳这才安稳的睡去。

  景阳宫中钟声响起,是快上朝的时候,玉琳起来,在朝庭上受君臣人民礼拜。

  顺治皇帝给玉琳加封的名字是:

  「大觉普济能仁玉琳琇国师!」

  玉琳国师被拜封以后,住在西苑中,皇宫中的生活当然是舒服极了,但因此却又勾起玉琳师父解决不了的问题,他现时虽是做了国师,别人都将认为他荣耀到极顶,但他觉得这样住在皇宫里享福,与佛教与众生究竟有什魔好处,今后如何为教为人?他感到这是很大的问题,他又记起师兄最后的一个锦囊中是指示的前途,他当即打开一看里面是:「弘法利生」四个大字,他见了心下想:「弘法利生的道理谁不知道呢?师兄这是太小看了我了」。正当他作如是想的时候,他把那张纸反过来一看又有一个很大的字写的是「行」!这一个字他看了以后,这才触目惊心,他体悟到师兄是要他现在就去实践自己的抱负。

  他--玉琳国师从此荷担起弘法利生的责任。

  他的名字,像太阳的光明一样,照亮了无数人的心房;他的法语,像和暖的春风一样,使垂死的万物,又有了复生的希望;像佛菩萨的圣像一样,皇帝、宰相、醒群,和全国的臣民,对他都永远的崇拜敬仰!

十七.山寨改佛殿

年轻的玉琳,被当朝的天子顺治皇帝拜封国师以后,住在顺治皇帝特为他在西苑内建筑的精舍里面,其声名荣耀,一时无二。这正如他师父过去对他说的:「你很有福报善根,将来名播四方,胜过师兄。」

  在玉琳的心中,他虽尊为国师,可是一点荣耀的念头也没有。几年来的风风雨雨,重重魔难,使他在佛陀的真理中,更体验到世态的炎凉,人事的沧桑。那巍峨壮丽的皇宫,那山珍海味的饭食,在他是如木人看花鸟,名闻利养,一点没有打动他的心源。

  自从玉琳荣封国师以后,智能悲心,日有所增。他那年轻人的好胜傲慢的习气,几经磨炼,均已瓦解冰消。过去一些不平凡的遭遇,以及那悠悠的岁月,在佛法体验中,使他养成谦虚稳重的风度,他每天一串念珠在手,一领方袍在身,像泰山,不可摇动;像莲花,清秀芬芳。

  玉琳住的是皇宫,过的是国师的生活,每日像和纷扰的世间离开,他想和师兄,还有过去的一些道友见一面,因皇宫森严,都很不容易。有时他对着窗外那变幻莫测的云霞,偶然也会想起当初在王小姐府上招赘的往事,吴师爷的刁难,更想起那些受着苦难的芸芸众生,心中也不无感慨,对着云天,他会轻轻的嘘气。

  这样止水一般的平静的生活,过了大概有半年的光景,玉琳国师想到师兄的第三个锦囊,指示自己要弘法利生的金玉良言,他终于有一天当顺治皇帝探望他的时候,就说道:

  『陛下!我想明天到各地去行脚,特地先向你告辞一下。』

  『你,国师,难道寡人有不是的地方吗?为什么要到外面行脚受苦?』顺治皇帝很感到意外。

  玉琳国师知道皇上误会了,就解释道:

  『陛下是开国的君主,雄才大略,不但爱民如子,对圣教也真心护持,你没有不是的地方,我只是想到出家的使命是弘法利生,所以我才想到各地走走。』

  『那么,先请国师在宫中讲一座经吧!等到宫中讲经法会圆满,你要到那里去,我就叫人护送你去!』

  玉琳国师没法,只得在宫中讲了一座《楞严经》,讲经完后,顺治皇帝为玉琳国师准备了几十大箱在外旅行用的东西,并令千百人护送,国师到那里,护送者要到那里。

  玉琳国师很庄严的推辞道:

  『陛下!你这样做法是违背佛制的,当初教主释迦牟尼佛以太子身出家修成圣果,各处云游行化,也只有三衣一钵随身,你给我这些东西,除成为累赘外,我带了有什么用?』

  『不!』顺治皇帝解释道:『我不是要你带这些东西,这只要命令随从的人负责就好了。』

  『随从的人?我要随从的人去做什么?我是行脚,我是方便弘法,很多人跟着我只有搔扰地方。』

  『那国师究竟带几个人侍奉?』顺治皇帝像是很不解似的问他。

  『依佛制三衣一钵就够了,不要别人随到我!』玉琳国师坚决的,庄严的回答。

  虽然玉琳国师坚决的拒绝顺治皇帝的美意,但顺治皇帝,为了国师的荣耀,怎样也不承认玉琳国师的做法,玉琳国师不再讲话了,顺治皇帝只得怏怏的告退。

  第二天,玉琳国师悄悄的离开皇宫,怎样的走法,大家都不知道。顺治皇帝供养的东西,仍原封未动,国师的金印,玉琳是随身带了。

  顺治皇帝知道圣者的意志是不可勉强,他对玉琳国师圣洁的风格,更是敬仰。他并没有派人去追赶玉琳国师,但随即传旨,全国官吏如知国师弘法之处,要加意护持,并要随即奏报朝廷。

  顺治皇帝怀念国师的心情,无时获释,一天,他在南方小国进贡的象骨折扇中,取了一把,御笔手书「如朕亲临」四字,想得知玉琳国师去的方向,就令人送去,在顺治皇帝的心中,以为他有了这把扇子,无论在全国走去那里,一定有很大的便利。

  玉琳离开皇宫以后,就过着「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的生活,他不以尊贵的身分自傲,他没有摆出国师的架子,他仍和往常一样,一套僧衣、一双僧鞋,涉水登山,风吹日晒,他的足迹走遍大江南北,像闲云野鹤一样,有时到大丛林里挂单,有时在山间水边露宿。他知道自己年轻,他要从生活中磨炼自己。他也曾虚心的参访各方的大德长老,向他们求道问真,他也曾随缘的在各处说法传教,向众生普施法雨,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一位庄重的僧青年,就是当朝的国师哩!

  当然,也有不少人对玉琳国师的身份表示怀疑,因为他眉清目秀,气宇不凡,不像一个修头陀苦行的人。玉琳国师尽量的装得平凡,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只有一次,他在浙江天童寺挂单的时候,杂在大众中听一位首座和尚说法,那首座和尚说:『做一个剃发染衣的出家人,能够不为名位荣利动心,实在难得!假若过份的厌离名利荣位,也太偏于小乘的根性。对于世间,从大乘行者的悲愿中,应不执不离。你们众中,自有不凡的人从不凡的地方来,你应该反省,佛法虽要离开名位荣利,但佛法也要名位荣利帮着弘扬!』老首座说法开示时,目光老不时的看着玉琳。

  玉琳低着头,不敢仰看老首座。但他很给老首座这些话感动,他知道,老首座的这些话,分明是对他说的。

  他不敢在这里再住下去,他不愿在同道的僧团中,给大家知道他是一位国师,他又带了他简单的行李,不辞而别。

  路上,那老首座的道颜法语,老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这样的道理,他在师兄玉岚那里,也像是听说过。他对世间,也有悲愿;对众生,也有热情,只是他觉得弘法利生的机缘还没有到。虽然他现在已尊为国师,在他老是觉得自己所学与现在名位没有相当,像师兄,智能道德多玄妙莫测;像老首座,年高戒长多稀有难得,但他们都隐其所长,不愿过分出头露面。在他自己也有个感觉,再过数年,等学德经验更丰富的时候,他愿靠政治的助缘,为佛教为众生做番事业,他当初把国师的金印带在身边的时候,就有了这个决心。

  玉琳国师披星戴月,行脚在各个乡村上,深山里,就这样他度过了三四个年头的时光,有一天,他错过了挂单的寺院,在安徽的境内一棵树下静坐,忽然有一群强盗从他面前经过,其中有一个用刀一幌道:

  『你是什么人?把你身上的钱借一点给我们用用!』

  玉琳国师在月光下看他们人很多,但他一点没有慌乱,慢慢的说道:

  『各位!我是过路的人,钱我是没有的,我身边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你们,不过,假若你们能承认我一个要求,我就有一项很宝贵的东西送给你们。』

  『什么一个要求?你快说!』强盗们异口同声的问。

  『我要求你们今后不要再做强盗!』

  『胡说!这我们可办不到,不做强盗那我们做什么?』其中一个气势凶凶的听了就骂起来。

  另一个强盗从朦胧的月色中,看出玉琳国师是一个出家人,他很为玉琳国师镇静的态度所摄受,他推开众人向前道:

  『呵!你原来是一位师父,请你先说,我们不做强盗,你有什么东西送给我们?』

  『我要你们先承认我不做强盗!』玉琳国师仍然坚决的说。

  『不做强盗,只要你有饭给我们吃,你究竟有什么宝贵的东西送给我们?』

  『我有一块黄金,二三斤重是有的,假若你们今后不做强盗,我就可把这块黄金给你们,你们可以把它卖了,所得的钱大家平分,改做小本生意,免去抢劫造罪,这不是一样可以生活吗?』

  『那很好,你快把黄金拿来给我们,我们承认!』众强盗都纷纷的承认着。

  玉琳国师毫无所谓的把他随身带的金印拿出来,当他要交给那个为首的强盗的时候,又对大家说道:

  『我更有一句要紧的话吩咐你们,这块黄金当你们要去出卖以前,不要忘记把黄金上的几个字要先凿坏,这是我的好心,我告诉你们,是为免去你们的麻烦!』

  玉琳国师听群盗分金不再为盗的诺言,很是欢喜,他就把刻有「大觉普济能仁玉琳琇国师」的黄金印拿给他们,他心里想,能以这块金印,使这几十个人不再为害社会,不再为害过往客商,也是有很大的代价。

  群盗接过黄金以后,一阵呼啸而去,玉琳国师仍晏坐在树下,天上的云驶月运,几颗星星耀射光芒,四周静静的,一点声息都没有,他像刚才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一样。

  群盗回到他们盘据的巢穴以后,把抢劫的黄金取出来一看,这是一个四方形的金印,金光夺目,有几个认识字的看了金印以后忽然惊叫起来:

  『哎唷!这是天子的师父呀!你看这印上不是明明的写着「大觉普济能仁玉琳琇国师」的字吗?糟了!我们抢劫了国师,我们造下弥天大罪了。』

  『那有这回事?不要胡说!我看那个和尚,不像是国师的样子,听他的声音,顶多不会超过三十岁。如果他是国师,怎么会跑到这深山里来?』

  『我看不一定他也是我们道中的人,他盗取了国师的金印,隐藏在山中,遇到我们人多,所以一吓,就交给我们了。』

  『没有这话,我看他一点都没有惊惧的样子,他那庄严的态度,慈祥的音声,就像是一位国师!』

  群盗都在纷纷的议论,其中有一个头目叫王德盛的举起双手,示意大家不要讲话,他就说道:

  『各位兄弟们!我们荒山落草,居然强劫国师的金印,朝廷知道,我们的生命还保得住吗?我们路遇国师,也不知拜见,真怪我们没有智能之眼。现在我们再去,国师一定还没有走远,如果是真国师,奉还金印,我们就拜他为师,如果不是国师,我们也放了他,总之,他是一位出家人,不知各位兄弟们赞成吗?』

  大家都举手赞成,甚至还有几个人说,如果真是遇到国师,他从今不愿再做强盗,愿去剃发为僧。

  森林繁茂的深山,除了风吹松柏发出的音声,群盗走路都不敢作声,凶狠的恶念,一转而为善心,他们这时不像强盗,而像是一群求道者,带着一颗诚恳的敬心,想能拜见到当今的国师。

  这并不是一段很近的距离,一来一回总得也有五六十里,当群盗回到玉琳国师打坐的地方时,东方的天边已渐渐的发出白色,黎明的曙光就要到来。

  大家一看,玉琳国师还坐在那儿,他们俯伏跪在地上叩头,恐惧的问道:

  『你是不是当今的国师?』

  玉琳国师一看他们恭敬的样子,知道他们一定是忏悔改过而来,现在问他是不是国师,他稍感到难以回答,他自从离开皇宫内的精舍以后,就一直没有人知道他是国师,老首座像是有先知的修养,但他不敢承认就不告而别。几年来,像浮萍似的生活,东西行脚,从不敢说出他是国师,免得惊动人心。现在这些强盗问他,他想不告诉他们不行。他沉默了一会就回答道:

  『我可以告诉你们,但你们为了我云游的方便,不可给别人知道,我确实是当今天子所拜的玉琳国师。』

  『呵!』为首的王德盛惊叫一声:『国师!小人等有眼不识菩萨,不知是国师法驾,万死冒犯,请求国师慈悲赦罪,并请收为弟子!』

  王德盛说后,这一群强盗都跪下来齐声哀求道:

  『我们都愿请国师慈悲,收为弟子!』

  玉琳国师摇摇头,拒绝道:

  『那不行!没有做佛弟子而又做强盗的人!』

  『我们改过自新,只要国师肯收我们为弟子,我们就跟你出家,誓不为盗!』王德盛代表大家发言宣誓,群盗也跟在后面响应说:『誓愿出家,誓不为盗!』

  『跟随我出家,我连自己住的寺院都没有,我出来行化,皇上并不知道。』玉琳国师仍像很为难。

  『我们可以把山寨改为寺院,只要国师肯收我们出家,就请国师在此住持,领导我们修行,山上有的是地,我们可以自耕自食!』大家像是很决心。

  玉琳国师心内很欢喜,他想,度善人修行是容易的,度恶人修行是困难的,现在强盗愿意改过出家,他再不愿意舍弃众生,因此就向他们说明怎样做一个出家人的戒条,看大家都很恭顺承受的样子,玉琳国师也就承认。

  这时,天已完全亮了,枝头的鸟在叫,旭日红光从东方升起,这一切都好象祝贺群盗的新生。

  玉琳国师站起来,给大家前呼后拥的接到山上。这里,千年古树,高入云霄;青松翠柏,在山顶上傲然兀立;徐风吹来,野花芬芳,玉琳国师慢慢的往山上攀登,漫长的山路,很崎岖蜿蜒。玉琳国师注意看看山势的雄伟,风景的宜人,内心深为赞美。走到山寨聚义厅的时候,他就吩咐众人,先把聚义厅改为大雄宝殿,供奉起佛像,然后再商量其它的事宜。

  大家很欢喜,玉琳国师也很欢喜,他觉得这里山势环境很适宜兴建一个丛林。

  将聚义厅临时改为大雄宝殿以后,玉琳国师就问王德盛关于山中的情形:

  『山上有多少人?』

  『总共七十四人!』王德盛回答。

  『这叫什么山?』

  『此山因离人烟太远,好象没有山名,四年前小人等来此后就叫他群英山。

  『下次不要再叫小人的名称,称呼弟子好了。』玉琳国师纠正王德盛的话后接着就指示道:『你赶快去准备七十四件僧袍,今天是中秋的前一日,九月十九观音菩萨的出家纪念日你们一起剃发出家受戒!』

  王德盛唯唯听命,玉琳国师又把大家召集起来,告诉大家今后此山改叫正觉山,寺名就叫正觉禅寺,客堂、库房、斋堂、云水堂、衣钵寮、都定妥名称后,又为他们分定职事,谁人为知客,谁人为纠察,谁人为书记。并且为他们每人起了法名,王德盛的法名叫做醒道。他又叫他们开垦山地,种些果树蔬菜,大家都甘心的从今后跟随玉琳国师过着这淡泊的农禅生活。玉琳国师也很安心的在此安居下来。

十八.皇帝請我去

光阴如流水,无声无息的过去,玉琳国师住在正觉山,醒道等七十余名僧众,对他恭敬服从,一师一道,他们都很快乐的生活着。醒道等奉持戒律很严,他们自从剃度以后,洗心革面,努力在佛法中净化身心。正觉寺中的晨钟暮鼓,像山间的天籁,唤醒迷途知返的人。玉琳国师常向他们说法开示,使大家沐浴在佛法僧三宝的慈光中,没有恐怖,只有安稳;没有贪瞋,只有平和;玉琳国师在这里住了大概又是二年的时间。

  一天,做监院的醒道,从城里回来,报告玉琳国师一个消息:

  『师父!弟子今天在安庆城门上见到顺治皇帝的召示圣旨,上面写着因皇上思念国师心切,特传旨全国,恭请国师返京,并命令知道国师下落的官吏,备用龙天轿车,迎送国师上京。』

玉琳国师注意听着,没有开口。醒道又说道:

  『师父!这两年来,除了买些必需的油盐,我们就很少下山,但常听人说,正觉山上本为一些大盗所据,自从给一位行脚僧度化以后,都改邪归正,他们很称赞我们的修行,更赞美师父的德行。消息越传越广,安庆城的道台也知道了,听说他还想来此参拜师父。』

玉琳国师听后微笑一下,点点头,就没有再说什么。当然,在他的心中一切好象早就有了主意。

一天,玉琳国师把大众召集在法堂里,慈颜爱语的对大众说道:

  『我和你们有缘,在此一聚就是两年,你们都很好,都能安贫乐道,你们道业上的进步,我很是安慰。但出家是为了弘法利生,我不能和你们永远在一起,我还有更多的事去做,当今皇上正要见我,他当初曾许我「十年治国,十年兴教」的诺言,兴隆佛教,外缘也要紧,我想明天就下山,前往京城。不然,给地方上知道,迎呀送呀的反而不好。我去后,你们要和往常一样用功修道,事务上要听醒道监院的指挥。我曾告诉过你们,我的恩师年老了,他很少在外走动,但我有师兄玉岚,他的道行修持比我高深,我若遇到他会请他来开示你们。你们不可向外攀缘,不可说出我是你们的师父,你们是国师的弟子,出家人要舍去这些权势的念头。』

  玉琳国师的话,给大家很感动,大家知道师父是上京弘法度生,又是欢喜又是黯然!

  玉琳国师又是他的老样子,一袭僧衣,一双僧鞋,此外就是他的三衣一钵,在宫中被拜为国师,他用的东西没有增加,在外游化多年他用的东西也没有减少。他和正觉山的大众告辞以后,并没有急急的赶去京城,路上遇缘的时候,仍不忘教化众生,但他仍不愿给人知道他就是玉琳国师。

从正觉山到安庆,只有四天的路程,但玉琳国师走了就有一个多月,他每见一个寺院,总喜欢前去挂单,一宿两餐后,他才起程。

  当他到达安庆城的时候,在安庆的寺院里他听到一个很兴奋的消息,安庆的道台几天前曾前去参拜正觉山,正觉山的新住持是当今玉琳国师的师兄玉岚大师,道台在那里皈依了,一些云水堂里的云水僧,传说纷纭,大家都想背起衣单前去正觉山,参拜国师的师兄玉岚大师。

  玉琳国师听到这个消息很欢喜,他觉得师兄一向就是躲避他,可是他的一切师兄帮助又很多。

比方这一次,师兄早不去,迟不去,当自己离开正觉山的时候,他去了。他想,正觉山也实在需要像师兄这样的大德去领导。看情形,最近打算去正觉山参访的云水僧众不少,山上的斋粮玉琳国师是知道的,他又很为师兄玉岚挂心。可是他又想到安庆的道台都皈依了,今后正觉山护法自无问题。

  玉琳国师这样一想,又安心不少,芒鞋破钵,他又起程上路。这一天,他在途中,遇到几十台推车,满载货物,车上货物的袋子都像写着正觉山的字号,玉琳国师心下很怀疑,就问其中一个车夫道:

  『请问你们车上推载的是什么东西?推往何方去?』

车夫揩抹了一下额上的汗珠,回答道:

  『大师父好说,车上的东西都是米粮及日用杂物,是有一位玉岚大师向千华庵醒群尼师所化的缘,俺是醒群尼师雇的,她叫俺把这些东西送去正觉山,请问大师父,你是正觉山来的吗?这里去正觉山还有多远?』

  玉琳国师听了以后,错综复杂的情感一齐都袭上心头,是欢喜,是感激,对玉岚,对醒群,他都增加一份思念向往之情。他又像若无其事的告诉车夫说:

  『此去正觉山,三四天就到,请告诉玉岚大师,他的师弟向他祝福!』

  车夫不知什么,口头连声说好,玉琳国师就向他们告别赶路。

  玉琳国师很想去一次千华庵,看看醒群,鼓励她道学上的精进,在玉琳国师的心中,老是觉得醒群的出家,他有很大的责任。自从和醒群一别,五六年没有见面,不知醒群这几年来是怎样生活的?这个问题他当然有时也怀念在心中。现在因为醒群送斋粮给玉岚师兄,引起他想去一看的念头,但随后他又深长的叹了一口气,打消了他去探看醒群的主意。

  不去探看醒群,玉琳国师就取道直往北京,一日又一日,行行重行行,这一天玉琳国师坐了一只民船,顺着江水而上。船上的客人不多,风平浪静,睛空万里,玉琳国师搯起念珠,默默的念着佛陀的圣号。

  有时,他看看江水,就停止了念佛,他回忆起六七年前,也是乘船过江,幸遇顺治皇帝,得被尊为国师,人生一切都像是受因缘的安排,他不禁又引起很多的感触。

  这时,在他身旁坐着一个青年,玉琳国师就随口对青年问道:

  『施主!请问贵姓?到那儿去?』

  『我不是你们佛教的施主,我是读孔子书的人,敝姓马,到北京去!』

  青年像是不耐烦似的,这样的回话,很没有礼貌,但玉琳国师听了没有一点生气,他反而很慈祥的微笑着改变个口气说:

  『真巧!朋友!我也是上北京去,路上借光了。请问到北京有何贵干?』

  『赶考!』姓马的青年扬起粗黑的眉毛,傲慢似的笑了一下。

  『祝你金榜题名!』玉琳国师很真挚的看看这位青年。

  『和尚!你去北京有何贵干?』马姓青年也不禁好奇的问。

  『皇帝请我去的!』

  『胡说!皇帝怎么会请你去?』

  『我是皇帝的国师,五六年不见皇帝,想去看看。』

  『你真越发胡说了,当今天子拜你做国师?』

  『你怎么老是骂人?你问我,我老实的告诉你,出家人不说妄言,谁要骗你?』玉琳国师见这个青年这么没有礼貌,这么看不起出家人,也稍为有点不高兴。

  『出家人不说妄言,你是一位国师,谁肯相信你的这些鬼话,我看你只是一个疯和尚!

  马姓青年虽然也觉得玉琳国师的道貌不凡,但看他衣杉褛褴的样子,说是天子的国师,怎样也无法相信。今日社会,总是以衣取人,玉琳国师对这么一位无礼的青年,心下就想好好教训他一顿,以为将来不敬僧的一些青年警诫。

  玉琳国师打好主意以后,就笑对青年道:

  『朋友!信不信由你!垃圾堆似的心田里,掘不出善良的黄金来。一个上京城赶考功名的人,都不知当今的国师为谁?像这样一位不知天下国家大事的人,怎么能考取进士?』

  青年一听,说他不能考取,很是生气,他睁大双目,满面怒容,出口骂道:

  『疯和尚!你不要瞎说!以你这么一个穷酸的苦恼样子,也妄想作国师?你如真能作国师,我姓马的不去赴考,宁愿服侍你三年!』

  『你不后悔?』玉琳国师问。

  『决不后悔,大丈夫一言为定!假若你不是国师怎么办?』

  『我不是国师,我就为你背三年书籍。』

  『你不后悔?』

  『我也不后悔,出家人莲花妙舌,一句就是一句。』

  船在江中顺风而上,一僧一俗就这么决定。玉琳国师想想又好气又好笑,为了自己是国师不是国师,居然和一个青年说得这么认真,实在没有意思。但不这样,如何才能教训这位青年,使他不要目空一切。佛教的僧团,就是因为不注重外表庄严,常受社会的岐视,遇到机会,也不能不纠正这些错误的观念。

  在江中行了几天,付钱上岸,他们一直向北京而去,这是顺治皇帝十一年凉秋九月,金风飒飒,北京城的黄沙飞舞,玉琳国师和马姓青年抵达城门,秋风吹起玉琳国师宽大的衣襟,他踏着庄严的步伐,一步一步的迈向皇宫,马姓青年跟在玉琳国师身后,满怀鬼胎,越走越觉不安,前面的玉琳国师,这时真像一位修行多年的大师,那威严的风仪,和坐在船上的他,迥然不同,如此高深莫测的出家人,真令他费解!

  玉琳国师抵达皇宫,守宫的侍卫急忙的前去禀奏顺治皇帝,顺治皇帝一听国师回宫的报告,出乎意料之外一阵惊喜,赶快击钟鸣鼓,亲出宫门迎接。在侍卫去通报之时,玉琳国师告诉马姓青年说道:

  『喂!胆放大些,见了皇上不要怕,在宫中可怜的穷相是要不得的。』

  马姓青年低着头,一句话说不出来,他现在已知道玉琳国师的来历不凡了。

  顺治皇帝金冠龙袍,见到玉琳国师的时候下跪道:

  『国师在上,寡人顶礼三拜!』

  『免礼,问讯就好!』

  顺治皇帝把玉琳国师迎入宫中,畅叙数年不见的怀念之忱,希望今后国师不要他去,住在宫中西苑的精舍里,以便常常方便开示,顺治皇帝有心佛法的宣扬,他发愿治国兴教要同等并重,他甚至想效法佛教历史上有名的护法阿育王。

  这时顺治皇帝看着玉琳国师的身旁立着一个青年,颤抖不已,就问玉琳国师道:

  『国师!这是什么人?』

  『呵!他没有见过皇上,没有到过皇宫,你看怕得这个样子!这是小马,他发愿服侍我三年。现在算是我的侍者,小马!过来叩见皇上!』

  小马越发颤抖,勉强上前:

  『万岁!小马叩见万岁万万岁!』

  顺治皇帝见小马是玉琳国师的侍者,很是欢喜,就微笑着对小马说道:

  『小马!你要好好服侍国师,只要国师欢喜,寡人就有赏,否则,寡人可不放你过去!

  小马又叩头,连声说是。

  玉琳国师心里很好笑,他想到人总不喜欢在道理之前服输,一定要在权势之下才肯低头。小马那傲慢的神气,这时不知到那儿去了?甚至此刻他用乞怜的眼光,老是看着玉琳国师,好象要求玉琳国师救命的样子。

  玉琳国师看也不看他,只管对顺治皇帝谈着「佛教可补助政治不足」,「佛教可安定社会人心」,「佛教可改善人民生活」等等问题,顺治皇帝听了很欢喜,发愿做一个佛教的真诚护法者,玉琳国师在原来的精舍中就安住下来。

十九.國師在此不敢抬頭

玉琳国师的年龄虽轻,但有德有学,更有复兴佛教广度众生的悲愿,无论在什么时候,或是什么地方,他总想尽自己的力量,能影响顺治皇帝,要他体察民间的疾苦,要他真心做佛教的护法。

顺治皇帝也是一位贤明的君主,上有玉琳国师的指导,下有诸大臣的协助,所以清初的政治,国泰民安,一番开国的兴隆气象。

  玉琳国师庄严的德相之内,充满了人性的光辉,在宫中虽不见他苟于言笑,但慈祥平易的风度,没有人不对他尊敬,没有人不感到他的亲切。

  过惯了四五年像行云流水一般生活的玉琳国师,忽然一旦又再回到皇宫中来,当然会有些不自然的感觉。玉琳国师在房中打坐,房外就有很多保卫的禁兵;到花园里散步经行一下,那些毕恭毕敬的禁兵也远远的跟着。玉琳国师几次的叫他们退下去休息,禁卫总是说奉了皇上的旨意保护国师的安全。不管怎么他们也不敢离开。

  玉琳国师无可奈何,他想,这就是他被人所羡慕的权势。无论进出,前呼后拥,别人以为这样才够伟大,而自己不知受了多少拘束,人本来是应该自由的,就是为了给这些名利权势束缚了。玉琳国师打好主意,为了便于弘扬佛法,只有忍耐,对苦难要忍耐,对荣利也要忍耐,身虽在五欲尘劳中,只要心不贪恋也就自在了。

  在船上与玉琳国师打赌输了的小马,见到当今天子以及宫廷内外对玉琳国师的尊敬,他就被这样的权势摄伏住了。他现在服侍玉琳国师,进茶进水,一切如仪,表面上恭敬乖巧,谨慎服贴,但在内心却不甘愿,他想到自己本是求官的士子,千辛万苦从家乡赶来京城,总以为三元及第,能有个一官半职,谁料想到为了在路上几句不平之言,真的做了一个出家人的侍从,每日替玉琳国师铺床叠被,随侍左右,和童仆没有两样。小马心中的懊恼怨恨,自然不难想象。

  玉琳国师为了折伏小马的贡高我慢,真的就让他侍候自己。不过玉琳国师对他很是慈悲爱护,小马的家中,玉琳国师也曾派人前去送过八十两白银,可是顽强罪业缠身的小马,并不因此感激,他对玉琳国师不敢反对,但他迁怒到佛教,迁怒到一切出家人,他要等机会报复在玉琳国师这里所受的委屈。

  光阴很快,又是三年过去,玉琳国师不知小马阴险的内心,他以慈悲对一切人,他觉得小马真能服侍他三年,他因此就很看重他。

  一天,玉琳国师把小马叫到面前,对他问道:

  『小马!你想做官吗?』

  『禀知国师,小人当初就是到京城来求官的。』小马的表情虽不敢怨恨,但无限哀伤的回答。

  『既然想要作官,我念你三年来勤劳谨慎对我,我当为你在皇上面前一言,给你一官半职。』

『谢国师!谢国师!』

  小马在玉琳国师座前连叩了几个头,玉琳国师稍为沉思了一下,两眼慈祥威严的看着小马,又问他道:

  『小马!你知道做官的第一件要务是什么?』

  『做官的为民服务,爱民如子为第一!』

  『第二呢?』玉琳国师又进一步的问着。

  『请国师指示!小人当依教奉行!』

  玉琳国师庄严恳切的说道:

  『为官的第一个条件,当然是忠君爱国,勤政爱民,为社会养成良好的风气。第二个条件,要修身养性,诚诚恳恳做佛教的护法,发扬道德与文化。』

  『谢国师,关于这些小人定可做到!』

  玉琳国师见小马恭命维谨的样子,虽然也怕小马轻诺寡信,言过其实,但对人总不该完全往坏处去想,于是玉琳国师就把小马求官的意思告诉顺治皇帝,顺治皇帝为了对玉琳国师的恭敬,满口应承。不数日,就有圣旨传下,官封小马为湖北巡抚兼总督之职。

  等到玉琳国师知道这个消息,觉得让小马担任一方巡抚,实嫌过份,因为抚巡不是五品六品的小官,而是一品二品的大员,但圣旨已下,只得不便再说。

  小马的欢喜,就如平地升天,在清朝,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京城里做官的没有什么威风可羡慕,唯有出家人高高在上,为各界所敬仰。可是做官的一旦出京,骑在老百姓的头上作威作福,为所欲为,所以凡是做官的都希望能够外放,到那时天高皇帝远,有谁能把做官的怎样呢?

  我们现在要称小马为巡抚马大人了,话说马大人到了湖北上任,起初还不敢胡作妄为,但渐渐他懂得官场的情形,他对佛教有很大的反感,尤其有一次他到湖北有名的归元寺参观,寺中住持老和尚以出家人和政治官员往来不便为由,婉言谢绝接见,这更使他对出家僧众生起厌恶之心,最初他只是下些苛刻的政令,搔扰佛教道场,出家人一向慈悲为本,虽然对于新任的巡抚大人内心不满,但出家人对于外侮向少有反抗的行动,就是这样的原因,曾做过玉琳国师侍者的马大人,竟毫无顾忌的借着兴建孔庙为名,下令拆毁这有名的归元寺,寺中的僧侣要完全驱逐他去。

  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这时候的马大人,给权势冲昏他的头脑,现在他再也记不起玉琳国师,记不起玉琳国师谆谆告诫的为官之道。他好象不和佛教为难就显不出他的伟大!

  马大人的毁庙逐僧的政令,像三武一宗的教难一样,这是惊天动地的消息,他以为顺治皇帝和玉琳国师不会知道,甚至他还想到就是给顺治皇帝及玉琳国师知道,他是一方大官,而且拆毁归元寺是为了兴建孔庙,纪念先师孔夫子,他以为这样才配称做读圣贤书的人。

  当然湖北各寺院的住持也在交相谈论,他们万万想不到一个曾侍奉国师的人居然会有这样反叛的行为。

  这一天,玉琳国师在西苑的精舍里,念佛静坐,都不能使心安静下来,这是绝无仅有的现象,难道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他不知不觉的步出宫门,走到河边,河边有一条小船,船上一位白须老人似乎在向他招手,他心里一动,也不愿回宫再向皇上告辞,像十多年前一样,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只拿了顺治皇帝送给他「如朕亲临」的那把扇子,他又悄悄的远行了。

  他上得船来,正想和白须老人招呼,但忽然间,阴云密布,狂风大作,船在黄河滔滔白浪之中,失去控制,白须老人只是忙着摇橹摆舵,像是无暇回答玉琳国师的问话,玉琳国师也为这紧急慌乱的情形担心,他想帮忙,但他不懂行船的控制方法,他只有称念观音菩萨的圣号,祈求菩萨解救危难,这倒不是他对生死危难还有什么畏惧,他实在不忍心见白须老人那么大的年纪也在水中而死!

  奇怪,白须老人怎么一句话都不说,玉琳国师不觉怀疑起来,老人一边摇橹,一边用手指指他的口,再摇摇他的手,意思是告诉玉琳国师,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玉琳国师才知道他不讲话的原因。

  玉琳国师上船的时候已近黄昏,现在天是完全黑了。玉琳国师本没有目的到什么地方去,船在河中,也像没有目的似的随风飘流。这一夜之间,像流星似的,像飞箭似的,狂风将船吹到数千里外的一个陌生的地方。

  玉琳国师拿了一些银两给白须老人,老人摇摇头,反而递给玉琳国师一个纸包,把玉琳国师推上岸来,向玉琳国师合十问讯后开船就走了。

玉琳国师再想向他招呼致谢,此刻虽风平浪静些,但船行甚快,不多久,白须老人的船就远远的不见了。

  这老人不像是个船夫,年纪那么老了,白发苍苍,白胡齐胸,但看他在船上的行动又是那么敏捷,比青年的动作还快,玉琳国师因为平素修养的关系,往往一些不平凡的人以及不平凡的事,在他的眼中也都看作平凡了。

  等到不见老人的船后,玉琳国师才打开老人交给他的纸包,纸包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小字条上有几个东倒西斜的字,玉琳国师注意一看,上面写着:「玉岚要我一行,湖北归元有事,千华正觉一游,护法韦驮等你。」

  玉琳国师看后,知道这又是师兄令人莫测高深的妙用,但他完全了解这偈语中的意义,第一句他想这位老者一定是师兄的好友,菩萨或罗汉中的人,所以师兄才请他用船载我一行,第二句『湖北归元有事,』湖北归元寺有什么事呢?第三句和第四句一看就明白了,这是要他去千华庵一行。

现在玉琳国师没有再去多猜测偈语中的玄义,他只想先找一个人问一问路,看看这里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玉琳国师一问,这里就是湖北境内,当然不用考虑,他就想先到归元寺一看,看看归元寺出了什么事,不然他不会那么不安,而且白须老人驾船,一夜之中能行数千里,这终是奇事!

  玉琳国师往归元寺方向走去,当他走近的时候一看,这一座大寺院的规模十分雄伟,金碧辉煌,他想,难怪常常听人谈起归元寺的寺名,但当他走进归元寺的山门,寺中十分零乱,而且十分冷落,他先到三宝殿中礼佛三拜,然后再想找一个寺中的僧众谈谈,但前前后后就见不到一个出家人。玉琳国师正感到怀疑的时候,见有一个老修行坐在墙角落上叹气,他就上前问讯为礼问道:

  『请问长老!这寺中怎么没有人众呢?』

  老修行注视了玉琳国师一会,又叹了一口长长的气,然后很悲伤的说道:

  『你这位大德像是从远方来的,不知我们这里闹翻了天,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是佛教的劫难,谁说归元寺中没有人众呢?归元寺的大众都在魔力之下退让了。』

  『请问长老!归元寺中究竟出了什么事?』

  『唉!』老修行又叹了一口气说:『大德!你还不知道湖北巡抚马大人明天就要来拆毁归元寺,要在这里重新改建孔庙吗?寺中大众都往别处去挂单了,我老了,我要等明天这个地狱种子的马大人来拆寺时,与他拼了这条老命!』

玉琳国师这一听,不由大吃一惊,老修行口中的湖北巡抚马大人不就是小马吗?玉琳国师提拔栽培过不少年轻人,当每个人有办法时,他就把那些人事忘记,小马当湖北的巡抚,在他记忆中早就模糊了,现在听老修行一说,才又重新记起小马。

  『长老!请问马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玉琳国师不放心,想问一问详细。

  『唉!听说这个地狱种子的马大人,还曾做过玉琳国师的侍者,玉琳国师,这也是一个地狱种子,这么一个大魔王,他也提拔他,还在皇上面前保奏他为巡抚大人。我老了,不能再见到玉琳国师,若是能见到他,一定也要同他拼命,他有权有势,是当今天子的国师,我没有法子奈何他,但我可以到释迦老子的面前告他一状!』老修行说得有声有泪,非常感人。

  玉琳国师听了很是惭愧,对老修行护教之忱很是感动,老修行骂他的话不错,他不该保奏忘恩负义的小马做官,而且做那么大的官!

玉琳国师只得带着忏悔的心情向老修行安慰道:

  『长老!你说得很对,这都是玉琳和马巡抚不好,使这里的佛法遭劫,但请你不要难过,我会有办法使马巡抚不敢来拆归元寺。』

  『你有办法?大德!不要开玩笑!本寺的老住持,以及地方护法士绅,办法都用尽了,但也不能打消马巡抚拆寺的决心,听说马巡抚明天要亲自带领士兵来拆寺哩!』

  『那没有关系,我不但可以阻止马巡抚拆寺,而且可以命令马巡抚重把归元寺油漆一新。不过要求长老能帮我做一件事就行。』

  『你说这样的大话,你要我帮你做什么事?只要能保存归元寺,就是叫老僧做马做牛也是甘愿!』

  『现在要求长老速去找些工人来,在寺前搭个高台,让我坐在上面,写四个大字,「国师在此」谅马巡抚有天大的胆量,他也不敢动归元寺的一片瓦。』

  『你,你,你就是玉琳国师?』老修行很是意外,他很后悔刚才的失言。

  『那是虚名!长老!不要计较那些,为了佛法,我才不得不把这虚名说出。』

玉琳国师那谦虚的风度,那崇高的道貌,很令老修行生起敬佩之心,老修行大喜,即刻忙去寻找工人搭台,他像遇到佛陀一样的高兴。

  第二天,高台搭好,玉琳国师坐在上面,等着马巡抚到来,不久,果见一大队约有一二千人前来,为首的坐在八人抬的大轿子里面,那就是巡抚马大人。

  马大人一到归元寺前,见到寺前搭了一个高台,他想,今天寺都要拆了,搭这个高台有什么用?他教人把轿子停息下来,他走出轿子,注意望台上看,顿时唬得满身冷汗直流,玉琳国师庄严的端坐在上面,台中央还写有「国师在此」的四个大字,马巡抚赶快俯伏在地上,慢慢向前爬进,数千兵丁,看得张口结舌,老修行乘势大声叫道:『国师在此,你们还敢不跪下来拜见?』众兵丁一听,也都赶快跪下来,这情形就像文武百官上朝三呼九叩首一样!

  马巡抚爬到台下,玉琳国师大声道:

  『小马,抬起头来!』

  『国师在上,小人不敢抬头!』

  『你这个不重恩义,不讲信用的奴才,我跟你说的话难道你忘记了吗?』

  『请国师慈悲,小人没有忘记!』

  『没有忘记?你今天带这些人来做什么的?』

  『这个,这个,这个小人罪该万死,小人在此叩头,希望国师慈悲包容,千万不能在皇上面前提起,小人再不敢生拆寺的念头,以后如不真心护持佛法,不得好死!』

  马巡抚叩头如捣蒜,玉琳国师觉得这种人可恶又可怜,对这种反复无常的人不能不给他教诫,因此玉琳国师就对小马说道:

  『小马!限你从今天起,一个月内,要替我将归元寺佛像装金,房屋重新油漆得焕然一新,油漆之款,完全要你私人拿出,不得动用公家分文,你能做到吗?』

  『是,小人完全能做到,谢国师开恩!』

  『姑念你初次,下次有对佛法不利言行,一定不再饶你过去,好,下去!』

  小马退下去以后,垂头丧气的又把来人带走,当天的下午他就集合了很多油漆匠到归元寺来,马巡抚到这时再也不敢有一点威风。老修行见到这个情形,欢喜感动,虽然他的戒腊比玉琳国师要早,但他也穿袍披衣,向玉琳国师顶礼感谢,玉琳国师连说不敢,也向老修行拜了下去。

二十.把身體興隆這個道場

玉琳國師向老修行告辭以後,又是閒雲野鶴一般的踏上孤僧萬里遊的道路。他出家披剃的祖庭崇恩寺,是在二年前師父天隱老和尚圓寂時回去看過一次,正覺山他常常掛念,千華庵也不能完全忘懷。師兄玉嵐,醒群尼師,時常在他腦海中映現。但這只是思念而已,他並不想急於去和他們見面,已經得度了的人還要和他們在一起做什麼?世界上有的是孤苦無依需要安慰的人,所以,白鬚老人留言要他往千華庵一行,他並不打算要去。

離開了歸元寺,玉琳國師行腳到了金山江天寺,他又隱名進去掛單,在一次禪堂中坐養息香的時候,他開悟了,他坐在禪堂中好多天不語不行,因為禪堂裏常有禪者如此,所以大家也不以為怪。

這開悟一年,玉琳國師已經六十三歲,現在他已經在修持的路途上能夠獨立,他更把一切往事放下,從此更無掛無礙,隨緣在各地做著度化的工作。

他修建了很多道場,解救過不少苦難的人,他鼓勵僧眾要雲遊,參學問道,每逢水旱之災,他發動大家救濟,他到過南洋群島,作國際性的宣揚佛法,在南洋帶回的菩提樹幼苗,至今還蓊鬱婆娑的長在磬山的寺旁。

又是這許多年來,在玉琳國師大力做著救度眾生宣揚佛法的期中,聽說醒群的千華庵,住有尼眾數十人,經常有弘法講經盛會,尤以每年冬天,寒風凜凜,雪花飛舞的時候,醒群施米施粥的善舉,最為人稱道。正覺山已經完全是個大叢林,掛單接眾,經常總有住眾四五百人,就像一個真理研究院。

世事無常,春花秋月,玉琳國師美麗莊嚴的身相終於衰老,晚年的玉琳國師更像個老頭陀,一枝錫杖,一包衣單,週遊名山大川,沒有人認識他就是玉琳國師。

有一次他行腳到了江蘇的淮安,身體感到疲倦,舊了的東西一定要壞,他知道他病了。因此,他想在法王寺掛單,法王寺一片衰頹的樣子,他看了很傷感。他想就把最後的身體留給法王寺興隆這個道場,結個法緣吧!

『頂禮知客師父!大教常住掛一單!』玉琳國師向法王寺中的知客師父說。

『什麼地方來的?預備到什麼地方去?』知客師父這麼問。

『不來相而來,不去相而去!』

『不要講什麼禪語,』知客師說:『我們寺小,沒有禪堂掛單接眾。』

玉琳國師感嘆禪門不振,機鋒話頭不易遇到對手,他只得改變口氣道:

『因為病了,請讓我在貴寺休息幾天!』

知客師聽到他有病,表示非常同情,但他又很為難的樣子說:

『你這麼年老,若有長短,本寺如何負責?』

『請不必掛心,我有扇子一把,書信兩封,不但不會拖累貴寺,貴常住一定會因此中興。』

知客師將信將疑,但同是出家人,不好拒絕,就方便的收留了玉琳國師。

沒有幾天,玉琳國師圓寂了!他跏趺坐在禪床上,雖然是圓寂,但和入定一樣。

法王寺裏的大眾為客僧玉琳國師的圓寂很著急,知客師忙找玉琳國師的一把扇子,兩封遺書。這兩封遺書一封是給正覺山玉嵐師兄的,一封是給千華庵醒群的。醒群和玉嵐是什麼人,法王寺中沒有人知道,再把扇子打開一看,上面寫著「如朕親臨」四個大字,並有玉琳國師賜存的字樣,下面是順治皇帝的玉璽。

『哎呀!這究竟是誰呀?順治皇帝早就崩駕,這位客僧難道就是玉琳國師?』知客師對住持和監院驚叫起來!

『如果他真是國師,那兩封遺書決不能拆,我們怎麼能隨便動國師的東西呢?』寺中的監院接過扇子看了以後說。

『他的扇子上既有如朕親臨的旨意,我們不能隨便收藏,還是把他送去當地衙門裏去吧!兩封遺書,我們著人趕快打聽正覺寺和千華庵的地址,著人送去!』住持和尚也作了決斷。

『報告和尚!』知客師對住持和尚道:『他曾說這兩封遺書和一把扇子可以幫我們中興道場!』

『他有這樣說法嗎?本來,一位國師能圓寂在我們小寺,實在是無上的光榮,他的圓寂之身,還能有益道場,真是一位令人可敬的國師!』住持和尚說話時兩目恭敬的注視著玉琳國師的遺體。

『慚愧!他的患病期中,我們沒有好好的照顧!』監院感到遺憾,內心深覺不安。

『我看他像是預知時至,他並沒有什麼病苦,只是年老了,像是很疲倦的樣子。』知客師說明玉琳國師病中的情形。

現在說到淮安的知縣知道玉琳國師圓寂在自己的縣內,趕快擺起香案迎接「如朕親臨」的摺扇,並轉報朝廷,不久接到康熙皇帝的聖旨,用國葬之禮,並派來朝廷大臣主辦荼毘之事,重修法王寺,為玉琳國師建塔紀念,算是備極哀榮。

玉琳國師給師兄玉嵐及醒群的遺書,內中說的什麼,這是沒有人知道的,荼毘火葬的那天,玉嵐、醒群、醒道、道宏(翠紅出家的法名)等都雜在兩三萬人送葬的行列中。玉琳國師的生命隨著荼毘的火燄上升了,但玉琳國師為教為人的悲心,還隨著那兩封遺書長存人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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